“大西洋两岸批评家”、“美国公众的良心”苏珊·桑塔格所有作品的总汇编,全布面典雅精装。
《死亡匣子(苏珊·桑塔格全集)》:
迪迪并非真正地活着,而只是有一条生命。这两者不是一回事。有些人就是自己的生命本身。还有些人,比如迪迪,只是栖身于生命之中。他们就像没有安全感的房客,总是不清楚哪些东西是自己的财产或租约什么时候到期。或者像拙劣的绘图员,为某个异国他乡一遍遍地描绘着错误百出的地图。
对这种人而言,到头来注定一切都会耗尽。墙壁凹陷下去,物体之间的空隙凸现出来。物体表面渐渐渗出水分,进而干瘪,变形。藏在物体核心的歇斯底里的恐惧之流从缝隙里缓缓冒出。调整物体的位置和在物体之间穿行变得很艰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厨房绕到客厅,准备一点饮料,打开音响,装出高兴的样子。但就算是再努力,迪迪的难题也无从解决。就算是再努力,也无法排遣他内心的无助之感,这种无助源于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仿佛现在在变为过去的同时,也被一笔勾销。迪迪需要的不仅仅是努力,他还需要信心。而他(现在)就缺乏信心。这使得一切都难以预料。迪迪一边每周五次地在十点钟准时到达位于列克星顿大街的瓦特金斯公司的办公室,一边却又每天早上疑心重重,觉得自己从未准时到达过。他每天早上都能准时到达。这简直是奇迹。不过,由于缺乏信心,迪迪无法确定奇迹的发生就能证明这个发生奇迹的世界的存在。相反,他所能确定的只是,干成自己计划要干的事情其实算不上什么奇迹。更像是在事物的静止、易破、黏糊糊的表层撕开一道裂口。或者像一次愚蠢的意外,正如有人不小心用剪刀在表层戳出一个难看的窟窿,或者失手用烟头在上面烧出一个洞眼。
一切在渐渐耗尽,迪迪按部就班的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如此。犹如一座房子,由地下室里一台大型发电机提供电源。迪迪几乎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发电机的能量正越来越小。或者说感觉到发电机出了严重故障,在“噗噗”乱叫。喷出一股污物,渗进迪迪的生活,占满他地上的空间,弄脏了他的漂亮家具,于是他不得不寻求藏身之处。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但是,就算迪迪试图为自己保留的地方再小,也难保安全。如果固体的东西无法闯入,那台能量即将耗尽或爱捣乱的发电机所释放的污物就会变成液体,然后四处蔓延,像一张皮似的铺展开来。发电机会喷出一股油污,脏乎乎的,刺鼻难闻,将所有的一切——不管是人还是物,是粗鄙还是珍贵,是丑陋还是尚存几分美质——都笼罩其中。污染了迪迪的世界,使它变得无法使用。无法栖身。
一切在无声无息地耗尽,随之耗尽的还有迪迪全部的意识,这损害了他最基本的行为能力。起床是一件令人绝望的痛苦之事,就像被抛上岸的鱼儿在徒劳地挣扎,企图从毫无意义的空气中吸吮生命的甘泉。仅仅是“有一条生命”的人往往是在浑水中活动。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得以苟延残喘。他们生存的诀窍就在于视而不见。但是,一旦这团浑水蒸发之后,他们生命中那低下、不可告人的隐秘一面就会暴露无遗。迷失的大陆得以重现,上面还有被毁灭的城池的废墟,以及定格于死前的痛苦的古生物骨骼,骨骼上还依稀附着一些残肉,这是一幅空前蛮荒的景象。人们可以修复骨骼,可以重建废弃的城池,但无法补救它们失落的、祛除了人性的本质。由于多少个世纪以来都远离人类的目光,远离人类的关注和渴望,第勒尼亚的贫瘠山峦无法与地球上任何已知的山峦相提并论。它们一定在那稀薄的空气中不寒而栗,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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