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一九二六年六月的一天下午，是星期日，天气晴朗而美好。我同世楣正向北门外锦屏山上的公园走去。快要走到转向北门去的一条长弄上，竹书从后面紧急地赶来，我们停下了。他赶上了几步，气喘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那苍黄的瓢儿形的脸上，显得灰白而阴暗了。
“县政府派了警察来学校，正在找你。他们将要逮捕你，快走，别再去开什么座谈会，也别再回学校了。”
他说话时两眼直盯着我。我知道出了什么事。军阀们的铁爪正在从宁波伸到我们这小小的县城奉化。罪名大概也是明白的：“赤化分子”。
“走到哪里去呢？”我迟疑了一会儿说，“可能还只恐吓一下？吓你离开这里，别中了计吧！”
“他们要把你抓起来的风声已经传得很久了。”竹书说，“这回已经派了警察来，显然不只是恐吓的了。”
世楣站在一边，一时没搭腔。他也许在考虑今天我们去公园招待城里青年开座谈会的任务，他也许在回想去年来敌人方面几次用谣言攻势迫使仲隅从县中离开，而这回是否是重施故技。但他听到了竹书的话以后，皱一皱眉，接着说道：
“也许这回真的要下毒手了。不久以前，宁波的段承泽，这镇守司令，不是把蒋本菁抓起来了吗？”他迟疑一下，“我看，你还是避一避风好。”
“避一避风？”
“走，我陪同你。就在这时，立刻，出北门走向宁波去。”竹书义形于色地说。
“那么，我真的要放弃岗位，走上流亡的路了吗？”我苦笑着。
“这真是想不到的事。”
“还有我们守着呢。”世楣说，“我们的运命，看来决定于将要到来的北伐的形势，再说赵济猛，石德濂他们和我们剡社一些骨干合起来，还是有力量应战的。走吧，暂时避一避风更妥当些。”
这样，我的“运命”就在这三人的“路边会议”中决定了。
“走，赶到宁波去。”
当时，从奉化去宁波有两条路，一条出大桥到西坞，乘小轮船。但这时已经下午两点多钟了，显然已赶不上轮船。一条出大桥到南渡乘夜航船。但敌人既然要抓你，不会不在交通码头上去兜捕的。
“走去就是了。”竹书看我在迟疑，催促着说，“现在是两点钟，八十里路，八点钟可以走到。走吧。”
我们匆匆地走出北门，走过了北门外的大沙堤，就一直朝东往大路上走去。竹书走在前面，我跟着。两个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急速地走着。
不能不使我回想起最近的和过往的一些事，仿佛这些事就决定着我这次出走的命运。
要我离开奉化，离开县立初中的恐吓，已经不止这一次了。两个月前，在一个深夜里，县议会里一个姓张的议员，算来也是剡社的社员，排阖闯进校来，直入我的卧室，形色仓皇地说道：
“你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我从县衙门那里得到消息，沈秉丞正在设法逮捕你。他们想用法律手续，控告你公然侮辱罪，因为你在《新奉化月刊》上，写文章骂法治协会的人。之后，他们就想在打官司当口，提出你有赤化的证据，把你当作一个赤化分子逮捕起来。据说，这还因为宁波镇守司令段承泽行文到这里要逮捕赤化分子，你就这样给算上是一个了。”
他气喘喘地说上了一大堆。之后，还加上断语说：
“真的，别的罪名还没有什么，只是赤化分子的罪名那是性命交关，要杀头的呢。”我笑笑回答道：
“杀头？那确是性命交关的。一个人只有一个头，我又不是牛魔王。可是，我还不能离开这里。”
这自然使那位姓张的议员不免失望了。他摇摇头，悻悻然回去，仿佛深怪我不接受他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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