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集》:
罗强烈与“洛丽塔”的关系,就是他与故乡的关系。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他和故乡之间,就一天天地生长出循环往复的时间与层层叠叠的空间,形成一段长长的、厚厚的时空距离和心理距离,使他的“回乡努力”显得扑朔迷离和诗意弥漫。他清楚,完全真实的娄山永远无法还原,他对娄山写实,建筑人性的神庙。娄山是他记忆最活跃、最拥挤的区域。娄山是一口深井,所有景致、人物都在这口深井之中,并且不确定地闪烁。正是个体生命和娄山的交融,才有闪烁记忆的文章。——应该说,这是一个迷人的文学主题。
罗强烈大学毕业以后,去了北京。原地和别处,故乡和他乡,此岸和彼岸,当然不只是地域概念,“别处”是精神的别处,精神的栖息地。注定的,寻寻觅觅,来来往往,有人激情地四处漂泊,寻找彼岸;有人彻悟此岸才是家园,终止漂泊。人类史几乎就是一个寻找彼岸、返回此岸的历史。可能靠近,未必抵达。这并非悖论。
无论走到哪里,大山小川,始终是他手心的一缕缕肌纹,一往情深,偕他长在。这份意趣,不囿于地缘亲近性,进而形成命运派定的一份故乡血性,化为恋母式情结。其中也蕴含着他对故乡与他乡、此岸与彼岸的哲学、美学思辨。
散文是大地的原生形态。罗强烈的散文中,宏大到大娄山的葳蕤,微小到米粒般的萤火虫,他尽收眼底,植根内心,情有独钟。他说,在我们大娄山中,天远地阔,岭峻山崇,足以让少年终生翻越去。山那边有什么吸引少年呢?也许少年以为他从书上雪泥鸿爪读来的那个世界,就在遥远的山那边。这份少年的好奇,包含着地理和精神层面的双向往返,是人生的一种大回旋,是时刻照亮内心的灯盏,使他一生怀了热爱,怀了温婉。大娄山就成了跟随他一生的一杯暖暖的春茶。
罗强烈的散文笔触、细腻、精致,富于诗意。大娄山一切皆有灵性,“神性”,这正是处于地域边缘中沉静的生命力量。他始终有自己的一份文明,一份传统,为其他地域所不能混淆。这份由地域、语言、生活方式、心理素质构成的独特文化形态,常青常绿。在回忆大娄山的叙述中,他以最平凡的视角,平视宁静而秀美的乡土,呈现种种率真淳朴的风土人情、真实厚重的百姓生活、斑斓多姿的生活图景。因此,是智慧的文体,自由的品质,民间的叙事。
罗强烈的笔触没有在山光水色的原生状态上止步。他说,散文是个体生命对行进着的“人事”的一种感悟,散文对“人事”又有什么样的理解并不重要,关键是要有这种“理解”——一种在“人事”中感悟的智慧。所以他把散文看成一种“智慧的文体”。作为一个现代人,他随时流露他深沉的思考,表现一种大娄山人生命的力度。
罗强烈的《唱山歌》中写道,“在我们大娄山中,孤独的行旅者大有人在,而且他们往往都是成年男子,肩膀上挑着全家的生活重担。大山空旷悠远,路途艰难漫长,或为了提神解乏,或为了找乐壮胆,心中对生活的叹息、对世事的感慨、对情人的思念……都会在此时化为山歌。我认为,我们大娄山还有一个唱山歌的地理文化原因:大山沉默,人也沉默,如果时间太久,人便对抗不过大山,会有一种被环境窒息和消解的压抑;此时,一声山歌从胸腔飞出,方能一吐压抑,向大自然证明着人的生命野性”。
这分明是表达一种“生存的坚韧”。
《入骨的冬天》,他写大自然的形销骨立。“天地枯索,山石坚硬;漫山遍岭的树枝上都挂满了冰凌,山风撒野地闯来,摇晃着残存的老叶叮叮当当……冬天之中,树枝上没有树叶,当然就更说不上绿色和春意了;然而,此时的铁干铜枝,却更能显示出一种生命的力量。干,硬,这说明了环境的残酷;而这残酷的环境之中生存的树枝,使人一见之下,不仅会想到顽强,恐怕还要感到触目惊心了,泥土之下,根们正在进行生存的挣扎。地老天荒,水瘦山寒,冬天的大自然有如一位青筋暴绽的老人,经历了时光的磨炼,岁月的镂刻,反而像了那匹骨瘦如铜的老马。然而,我从小就认为,入骨的冬天完全是一个晶莹的童话——我们知道,冬天之中,旧的在消失,新的在孕育。我曾经在一座山垭见过一棵桃树:大部分树枝显然已在冬天死去,然而,活过来的枝头,还是绽出了春天的花蕾——我激动地爬上山顶,放开喉头迎风吆喝,就像”向前敲瘦骨“的诗人:在那崇山峻岭中,我听到了冬天的阵痛犹如金属的撕裂,春天的身影却在这刺耳的声音中,带着母腹的血光来临了。”
这样的散文,具有一种整体效果上的广度与深度,对散文常见的轻飘与单薄自然是一种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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