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舟
我正和一个朋友谈起“槎”的问题。我说“槎”是一只独木舟,没有头,没有尾,没有桅,没有舵,不消说是没有篷,没有帆,没有锚,没有缆。正如古老的山林中因不胜年代之久远而折倒了的枯木。这枯木玲珑剔透,中央空的,恰容一两个人的坐位,后边有一块稍平的地方,恰容载一两坛酒;前面还有翘起的一根树枝,枝上挂着一枚枯叶,有如风信的旗子,可以看到风的方向。这槎不假人力,不假风力,便浮着浮着到银河的边畔,到日月的近旁,到那里有许多织机的女子,有人牵牛渡河的地方。所谓“斗牛星畔盼浮槎”,便是这样的槎了。
但是我的朋友的意见完全不同。他说槎是艨艟的巨舰,舰身是珊瑚的,帆桅是银的,舵是金的,绳缆是贝珠穿就的,楼阁是玳瑁的,船上的一钉,一钩,一巨,一细,都是玛瑙的,翠玉的,蓝宝石的,猫儿眼石的,这船在八月中秋之夜,从银河边载着管弦乐队,轻衫软袖的仙姬,载歌载舞的浮到人间来,停泊在近海的港口上,有缘分的人便会得到他们的招待,把你带到鹊桥的旁边,广寒官的里面,于是你便会忘记人间,不愿回来告诉别人是怎样的一回事,所以槎的形状大小便因此失传了。
我虽则反对这番话,但无法难倒他。因为我的摹拟也不过在一把纸扇上的图画中看来的,除此并无根据。
正说间,我们的耳际觉得有漉漉的风声,淙淙的水声,满天的星斗向我们移近,白云在我们的身边擦过,那是如冰冷的天鹅绒般的。啊,我们恰是乘着我们刚才所描拟的木槎一沉一浮地飘到海外来了。
“啊,那是如何得了!我们没有储带干粮,也没有携酒,怎样抵挡得这天风的寒冷!况且没有和我们的家人告别,他们不知怎样地着急呢!”
想着,槎便在一块岩石底下搁住。我们上岸来,槎便消失了。
我怅然懵然,悔不该起了凡心,轻易说这样的话,现在给我们点破了仙槎,教我们撇在这孤零的岛上怎样回得去!四面是汪洋的大海,这小岛上没有人家。只是像一只青苍的螺黛,浮漾在这绿水中间。
我乃细谛这绿水,又不禁使我大大的惊奇了。这是嫩黄的绿色,像早春杨柳初茁的嫩芽般的嫩绿色,微波粼粼,好像不是水,而像是酒,好像不是酒,而像是比酒更轻的液体。我看到过蓝的海,黑的海,红的海,黄的海,却从不曾看到这样嫩绿色的海,诚然天下之大,像某处火山旁边的两个大湖,中间只隔了薄薄的堤岸似的岩层,但是一面是深红色的湖水,另一边是深绿的。则这嫩绿的海水,只不过是我不曾见到过的海水之一吧了。
……
光
为了探求光和热的本质,我独自乘了一个小小的气球,向光的方面飞去。
这气球不大,不小,恰容我一个人;不轻,不重,恰载我一个人。飞得愈高,空气的浮力愈减,地心的引力也愈少,我可以永远保持着恒等的速度上升。只要我身子一蹲,就往下沉,一耸身,便往上升,我便得随我的意在这天地之间浮戏了。
我向着光的方向浮去,耳畔只听见气球擦过云块嗤嗤的声音。“这是太虚的遨游了。”我想。于是我想起了一个叫作Liliom的自杀的青年的灵魂。被神召去受裁判,乘着闪电般的机车穿过灿烂的云霞,凭着窗口望着足下的白云,和怅望难返的家,胸口还插着一把自杀的小刀。为了忏悔他的自杀的罪恶,他被罚在炼狱的烈火中熬了几年……最后恳得神的准许,一次重回地上的家去望一望旧时的妻女。女孩子已不认得这位生客,拒绝他走进室内,他便恼怒地批了她的颊走了……
我正在想着这些故事,我不知不觉的已经穿过了云,腾上尘烟不染的境界。失去了云的围护,我觉得透骨地寒冷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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