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汀文集·第二卷：还乡记·闯关》：
　　红岩嘴的地势比较高，坐在敞房里的火堆旁边，冯大妈就可以笔直看见对沟山坡上铲草的种种活动。她是才起床不久的，刚把火堆引燃，准备烤个馍吃。但她忽又忘记了她的主意，就那么失神地望着那一队陆续走下山来的妇女。她们扛起锄头，行动都很迟缓。尽管她们几乎全都是大脚板，一个小个子背上还驮着娃儿，因而用锄把拄着走路。
　　冯大妈忍不住叹了口气，拿在手里，打算用来掏灰烤馍的一段木柴，也随着掉下去了。这不是她对她们的处境感到难堪，反而倒是因为她不能够参加她们的工作。而若果她有资格参加，她和老伴冯有义关于雨水的种种顾虑，也就不存在了，她可以同大家换工。
　　在林檎沟，不管佃农或自耕农，通是实行换工制的。因为一个人若果连山庄稼都做不起，便早已逃亡了，决不会留下来当雇工。而由于普遍的贫困，也没有人请雇工做庄稼。
　　这是一种山地居民自己创造出来的良好制度，然而现在，冯大妈可因它陷落在苦恼里面。
　　她又想起她折断胳膊的经过来了。那时，她的儿子冯大生才十岁，得了伤寒，医药无效，一天晚上忽然遍身冷汗，只剩有出气了。这是个险恶征兆，丈夫已经动手准备后事，但是冯大妈不甘心，她摸黑跑向沟口，求卦婆子张姨娘化水去了。她在回来的时候把左臂跌断了！万幸那只装着神水的罐儿还很完好，于是她忍痛把它带到了家。……
　　在以往，这段回忆，每每给她的自尊心带来支持，使她确信自己并不是生来的懒虫，故意把笨重工作一概推在丈夫身上。而且，还会因为她的残废感到骄傲。
　　“哎哟，管他的啊！”因为深信那“神水”真的有效，她会对自己这样说，“我总算把我的大生娃救转来了！……”
　　然而，这时候，她可再也不能够这样来安慰自己了。
　　她所感到的只是恼恨，恼恨自己运气太坏，恼恨儿子久不归来，若果冯大生回来了，丈夫有个帮手，一定不会弄得这样狼狈。而她自己也不会因为无力工作感到难受。
　　“唉唉！连自己怎样长大的都忘记了啦！”她怨恨地说，哽咽起来。
　　她觉得儿子有些忘恩负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更没有把她为什么变成残疾人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但在一声心软的叹息之后，就又把她所有的怨恨，转移到媳妇身上去了。
　　那媳妇是冯大妈的姨侄女，十一二岁就过门做童养媳，圆房还只有五六年。她早已是冯家一个重要助手，自己又继承了三亩多油砂地。她在丈夫离开的前半年，倒还规矩，半年以后，可就惹出不少事端。到了最后，终于哭哭啼啼地改嫁了。
　　在改嫁的当初，冯有义两夫妇都感觉很痛快。认为把冯家和儿子的脸面保留住了，正像去了一个赘瘤一样。但是，没有多久，还不曾等到夺产事件发生，两个人就又失悔起来。特别是冯大妈很失悔。虽然她在这件事情上该负责任，若果不是她吵闹不休，使得媳妇的失足给全沟人公开了，她的媳妇还不至于走上绝路，索性改嫁给她的情人。
　　两夫妇后来所以失悔，还因为忽然考虑到儿子回来抱怨他们，而且开始感到劳动力的莫大损失。现在，因为不能及时铲草，冯大妈就更加觉得后者的重要了。然而，她却始终没有想到自己有什么错误，但只觉得媳妇可恶。
　　“唉，才十一二岁我就养起你啦！”她呻吟说，“就是喂条狗吗，这么久也养家啦！……”
　　一个高大褴楼的庄稼人忽然从外面走进来。这是冯有义的幺爸，叫冯立品，六十多岁，在大方坪住家。他头缠黑布，头发直耸，狭长的马脸上满是汗和尘土结成的污垢。大眼睛，没生胡子，整个表情显出一种倔强气概。
　　一进敞房，幺爸冯立品就在火边坐下，反复地烤着手。
　　“我是你喂大的？——我倒没有别人那么听话！……”
　　……

还乡记
闯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