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散文》:
冬天的雨,我以为是恰好可以拿隐士来比拟。何以我要拿隐士来比拟冬雨呢?我并不是因为他有学问有道德的缘故,我的唯一理由就只是一个“冷”字。你想冬季雨不是冷得如庐山孤山首阳山的那许多隐士么?然而,虽则很冷,差幸冬天的雨量不多,便偶然降一天半天也不至于十分厌恶,况且冬雨又恰如诗人所谓“白雨映寒山”,如果要从它的色相上去找滋味,我想大概也至多如吃牡蛎一般罢了。所以冬雨宜于在室内炉边酒边,把纸窗儿紧闭,一任它在外面潇潇淅淅。你与它无心而有心,无情而有情,你只管与你的家人朋好拥裘呵冻,拨一拨炉中残炭,温一杯淡酒,胡乱的话些家常,兴致暂止时大家都默然而息,便又听得它在外面潇潇淅淅,此时的雨声,也正不为不美。
你不要因为我曾指示赏雨的境界,不过是些庭院,春野,美人等等十足地含蕴着酸诗人旧诗人的成分,便硬派我是一个无聊的或布尔乔亚的文人。你切莫怀着此种意识不准确的多虑。我是对于车马喧胚,行人如织的街道上,也曾感觉到过雨的秘密的滋味。我曾在秋季的一天,当灯火初黄的时分,在大道边微雨中消度过一刻儿沉思的生命。我看远处店铺是不分明,来来往往的行人是在影中一般的朦胧,橡皮般的通道忽然如水银般了,我便不看现实的景色,我向这水银镜中看倒映着的车儿马儿人儿,在一片昏黄色的灯火光中憧憧然憧憧然的驰逐。我想起王尔德有一个诗题日《黄色中的和音》(Simphony in Yellow),却是十分适合于这个景象。一切的声音颜色都与这空蒙的黄色谐合了,因这一片黄色的反射,我恍恍惚惚地如真个在轻纱般的仙境中闻到了刺鼻的芳椒之香气,听到了触耳的铜笛之音。此时候,我虽觉到这雨的美味,但我是心旌摇摇的不能说明它究属怎样的美,在我的经验中,称之谓出众的奇美罢!
随意的从雨的时候谈到雨的地,又从欣赏的方略上分了看雨听雨两种。到了这里,我们可以另外找出一些枝节来讲谈片刻。原来我们以前所讲的看雨听雨都不过是从空泛的一方面假设的。你究竟先要知道雨是和月一样的容易使人动感情,但月只能将颜色来刺激你,而雨却能同时用颜色和声音来唤起你的心灵。所以你想,所谓看雨不是受它颜色的刺激么?所谓听雨,不是受它声音的刺激么?我的主意,便是想在这里分辨一次雨的色和音。
雨本来是没有色的,所谓雨之色,便是它所接触着的世界的色。然而这个色你决不能称之为那个世界之色,故我们应当算是雨之色。雨之音,也是如此,雨本来没有音,所谓雨之音,便是它所接着的物件之音,然而你也决不能便说是那物件之音,故我们毋宁说是雨之音。在下文我想先说明何以本非雨之色而必要称之为雨之色,何以本非雨之音而必要称之为雨之音;然后再研究雨因色之不同而使领略者之感情互异,雨因音之不同而使领略者之感情互异。
“春天的雨是什么色?”这个问题是不能答复的,因为雨的色是因时而异因地而异的,你万不能拿整个儿的春季来问我。你假如问我在二三月闾看西湖上的微雨是什么色,那我可立刻答复你:“是淡青色的。”你休要笑我误会了,你也休要急急的改正我说:“你是错了,我问的是那时候雨的颜色,不是在问山水的颜色。”我其实并没错误,二三月间的西湖山水是深青色黛色乃至是紫霭色的,然而微雨濠濠中的西湖却是极准确的淡青色。这个淡青色,你还愿意称它是山水之色呢还是雨之色?在万花零乱的花丛中,红的白的是花,绿的是叶,青的是天。此时霏霏的降下了一番柔雨,却做了个研颜色的化工,你此时设或在小亭中闲眺,你还能辨别得出那里是红那里是白那里是绿么?你静静的领略,岂不是只觉得如晚烟似的一阵阵忽然泛红忽然转青的紫色么?这种紫色,我想你也恐怕不得不称之为雨的颜色罢。
我们既解释了雨的颜色的究竟,此时让我们说雨的颜色给我们的情绪罢。在花园中,你看红的白的花,绿的叶,青的枝或天,你见一种色便感受一种情绪,这些零零碎碎的情绪是散漫的孱弱的,你但觉得骀荡一会便顷刻忘怀了。一阵雨把这些颜色溶化成一片紫罗兰色,此时把你这些散漫的情绪集中成一段强烈的,这种强烈的情绪深深地感印了这雨的紫色,对于这春日的花便生出许多希望,许多爱恋。在原野中,地上是浓绿色的,雨时,这浓绿色上宛如涂上了一杯透明的油,于是便成了一种翡翠般的碧色。这般颜色是使我生一种极度的快感,同时亦有使你静止的暗示。至于青黛色的山水间,因笼罩上一阵春雨而成为淡青色。这种淡青色,异于月之青色,也异于海之青,它决没有月色那样的惨冷;也没有海色那样的光明。这种淡青色是幻想的,沉静的,不尽的,然而是温柔的。所以当你在春雨之际,独自到西湖边去领略这淡青色,你是已经跨上了不尽的大道,不多时,它会带你到一个冥念的世界中去的。
秋天的雨,它所接触的世界与春日不同,天色也带灰白了,地上没有多量的花朵,尽是些萎黄的残叶和褐色的枯枝腐草。于是雨的色便酿成银灰色或鼠色,此种颜色也是大家知道的,它使人们愁,使人们伤心。在秋雨中越发容易生悲秋的情绪,岂不是这个缘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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