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命》：
熬到歇歇时，大头早已顾不上给乌嘴骡子拔草了，他装着解手到沟里或到坡上，找一片鲜嫩的草儿，找嫩叶儿捋下，一口一口地朝嘴里塞。他嚼着，吞咽着，他觉得肚子里因有了内容暂时充实了一点，不那么心慌了，不那么冒虚汗了，眼睛也能看清东西了。
会喘气儿的东西就能煮了吃，不会喘气儿的东西，只要牲口能吃，我大头也能吃！
这是大头从吃事里悟出来的学问。
农事稍稍松快的时候，干活前大头会到谷场上设一个圈套，把一架柳条筛子倒扣了，边缘支撑一根细细的木棍儿，地下撒一些玉茭粒儿、高粱米儿，以此来诱惑野鸽子。有那么三五只野鸽子远远看着筛子下的食物，见谷场上并没有劳作的农人，一两只胆大的鸽子试探着在筛子周围转悠，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信无危险时，小东西就抵御不了诱惑，走进那个圈套里，快快地啄食，见第一只无事儿，第二只、第三只也快快地走进筛下。鸽儿们转动身子，互相争食的时候，只要稍稍一动筛子，那支木棍就倒了，筛子便快速地扣住了争食的野鸽子……
每到收工时候，大头便快快地跑向谷场，急着看他的收获，运气好了，会有一两只野鸽儿或三两只麻雀被扣在里面。大多的时候是没有这种运气的，洒下的玉茭粒被啄吃一空了，筛子却还那样倾斜地支撑着，大头远远看了，身子会像面条一样软下去。
收获当然会有的，在那个饥荒的年头，人在想尽法子找吃的，飞禽们也会处处觅食儿。
见柳条筛子扣到地下，并且扣住了野鸽子，大头的兴奋不亚于小孩娃们过年，不弱于老光棍娶亲，一张辽阔且苍黄的脸上，会袭来激动的潮红。大头俯下身子双膝跪地，小心地将一只大手伸进筛下，去捉拿野鸽儿。野鸽儿咕咕惊叫，跳着躲避他不怀好意的大手，急了便去啄他的手心手背。倒霉的鸽子，哪能躲开大头粗暴的大手？只三两抓，就被捏了出来，拽了出来。手指在鸽子小脑袋上只一弹，鸽子便晕死过去。一手拎着，另一只手在场地上就地和泥，土和水早已备好，匆匆和好泥，再用泥巴把晕死的鸽子涂了个严严实实，再烧一把柴禾，柴有硬柴软柴，硬柴是树枝，软柴是麦秸，软柴引火，硬柴烧火，裹了鸽子的泥巴放在火堆里，烧着、沤着，泥皮干透并烧出一些微红的时候，里面的鸽子便熟了。
大头如是烧出两枚来，坐在熄灭的火堆边，扒泥、除灰，灰子是柴火灰，是鸽子被烤烧成粉状的毛，磕一磕，吹一吹，大头撕开便吃，除了尚有鸟粪的肚儿和肝边的那一条苦胆，大头悉数吃了。面对腹腔里那一团儿细细的鸽肠子，大头毫不犹豫，一口就吃进嘴里，他并没感到牙碜，体会到的是一种绵香。
野鸽儿的骨头肯定也细细的，被大头的门牙、后牙咬得支离破碎，骨头里的那点油星被一条粗大的舌头吮出来、吸出来，骨的残渣终舍不得吐掉，在舌头上下翻卷中就吞咽下去了。
这样从容而完整地吃掉一只野鸽儿，再吃一只野鸽儿，大头完全浸在一种吃的愉悦和贪的投人中。许久许久了，意犹未尽，舍不得离去。
还是得离去的。他起身步出麦场，下到深幽的涧沟里。那儿有一泓雨后留下的坑水，大头拨开水边的漂浮物，双手掬了，一捧一捧，大喝一气后，他觉得肚子里已有一些充盈，舒服了这才上到谷场上，在麦秸垛上掏一个软洞，塞进身子美美地睡一个午觉，等着后晌的出工。
这样的幸福时光自然很少，大多的时辰大头得忍受肚饿的痛苦。有时候饿极了，大头会青绿着眼窝，直勾勾地看着队长，看得队长心里发毛。
大头困惑地问：“咱种田人，咋就没食儿吃呀，咋就常常挨饿呀？”
队长的肚子也咕咕地啼唤，像被大头扣住的野鸽儿。他无话回应。他咋弄得明白？只得含糊糊说：“就这个形势嘛……谁让咱是农民哩！”
大头挨饿日甚一日，家里院里的鼠类、蛙类、虫类早已被他吃绝，他总不能把鼠夹子设在邻居家吧？心底那一缕自尊固守着最后的防线。
大头曾想把鼠夹子设在生产队的粮仓里，那里他多次见过野兔一样的大老鼠窜出窜进。他找到仓库保管员说了自个的想法。保管员过去当过小学教员，文绉绉的，又小心翼翼，还唠唠叨叨，听罢把山药蛋一样的小脑袋摇得让人眼花：“这恐怕不行，这可能不行，这根本不行，大头你想想呀，这是啥地场，这可是生产队的粮库哪，瓜田李下你懂不懂？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你懂不懂？这么惹人眼目的场地，你大头提个鼠夹子出出进进，让人作何想法？哎？你大头脑袋再大也不该生出这个不合适的想法呀……”
大头真不懂“瓜田李下”是啥意思，大头懂得这事儿这小老头不答应，大头看他那颗山药蛋一样不起眼的小脑袋，恨不能一口咬进嘴里去。
大头也曾想把鼠夹子设在生产队的马号里——就是饲养场里，说给饲养员老汉，饲养老汉痛快地说：“行吧，行吧，夹狐子套狼都可以，只要你大头能夹上。”
一连半个月，夹子空空的，一无所获，后来大头才知道，饲养场里，老鼠可食的东西多而杂，牲口槽子里的残料、豆饼、麻糁、黑豆、高粱，还有麦秸中的麦粒，豆蔓里的豆子，旮旮旯旯里吃食遍地，故而夹子中的那一点诱饵，老鼠并不稀罕，何况贼精的老鼠对夹子这类东西很警戒，不到万分饥饿是不会轻易试探的。
提了夹子，大头耷拉着一颗硕大且饥饿的脑袋，朝他的老屋走去。
路边粪堆里的一团团物什让大头的眼窝敏感了一下，机警了一下。
走前去，是两只被人扔弃了的死鸡。
“嗯？”
大头提起死鸡闻了一闻，并没闻出太大的臭味儿，四下里一看，胡同里并无闲人，他匆匆提了回到院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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