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砥砺贵明》:
当时,钱锺书先生已经学养蜚声中外,而且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能被他认选为助手,我推测绝非凡夫俗子。但据栾老师后来直白,文学所领导曾为钱先生指派过的助手并非自己。因为自己的舅舅与钱先生有旧交,北大毕业分配到文学研究所后便与钱先生亲近些。后来在“文革”期间下放去河南干校,文学研究所老先生与小青年们长期混在一起劳动、学习、生活,他与钱先生的交情又深入一步,也越加敬佩他的学识博大精深,逐渐主动帮助钱锺书与杨绛两先生跑跑腿。比如,回到北京后经常替他们借书、收发信件甚至办些生活杂事,已不仅是学术助手所为。至今文学研究所图书馆里许多书后借阅栏写着栾贵明的名字,实际上大部分是代钱先生借读的。他还告诉我,也是从那时开始,钱、杨二先生一般非私密类书信,在封装寄出前都任由他复印留底。为此,他手中积攒了两位先生相当数量的复信,如今不仅是难得的钱锺书研究资料,也成为无价的文物。
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科学院正式成立并恢复正常科研工作,钱先生加快了自干校开始的论著《管锥编》的编撰进度,栾贵明才被文学研究所正式指派为钱先生助手。他比以前更忙,在文学所匆匆见一面的机会都很少。此后不久,他根据钱先生的睿智与远见并幸得当时中国社会科学院领导慷慨支持,投身中国古典文献数据库工程,创办了计算机室且做得风生水起,在文学所里听到对栾老师的议论也多了起来。当时,大家对栾老师这一发展路径并不惊奇,毋宁说还觉得顺理成章。因为他本就是文学所公认的书呆子群里聪明绝顶的“理工男”,不管是下放干校还是在贡院社科院大院,只要谁要修理收音机或机械用具什么的,首先想到的就是找栾贵明老师帮忙。他不仅心灵而且手巧,没有他不会摆弄的玩意儿。在成立计算机室初始,所里一般研究人员还少有人会用电脑,他则指教一帮外聘的青年男女,能够把古典文学资料分门别类输入到电脑里,令人不禁钦佩叫绝。栾老师前些年还跟我透露,目前电脑输入汉字方法,以五笔编码为代表有多种方案,他独辟蹊径另创的汉字编码方案比五笔字型还简便快捷。国内外曾有多家公司找他洽谈收购这一汉字编码专利,他都拒绝了。他不愿意出售自己的技术专利在汉字输入法领域掀动新的波澜。相信栾老师告我此事并非自夸,也不想让我外传。他确实既有精湛学识又兼具动手能力,却不愿一鸣惊人。他在钱锺书先生指导与鼓励下,成功创立中国古典文献数据库并后续强劲,无非自身聪明才智“偶尔露峥嵘”而已。
从另一角度说,我觉得钱锺书先生后半生选定栾贵明做助手,也并非仅基于私交,两人称得上才智双星且惺惺相惜。一位学养精深博大又见识新锐,在国内外最先提出建立以电脑数字技术收拢与处理汗牛充栋、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文献数据库的设想;另一位则凭少有的心灵手巧,将钱先生的天才预见付诸实践并成绩斐然。一老一少珠联璧合,成就了华夏传统文化研究的划时代革命。在文学研究所以外的人眼里,钱锺书先生似乎孤傲轻人,难以理解如何会看重并深信栾贵明老师。但在文学研究所内,但凡密切接触并了解钱先生为人的,并不觉得有多么出人意料。以我为例,因为年龄与学识差距巨大,和钱锺书先生直面交往很少,仅有缘叨烦过老先生以下几次:一是我的一位大学学生张晨想翻译美国学者胡志德著《钱锺书》一书,写信要我询问钱先生是什么态度,为此曾写信向钱先生请教。记得那仿佛是国内首本出版的钱先生传记,钱先生回信对此事口气却相当平静、冷淡。他表示注意到胡志德其人,不好反对《钱锺书》中译本在国内出版,但对此类著作不感兴趣,也不会细看或评论。我那学生最终译完并出版了那本传记,我送了一本给钱先生,后无下文。二是我去东北开会,文学所徐公持老师托我代为拜访他的大学老师、时在哈尔滨师范大学任教的吴忠匡教授。吴先生曾是钱锺书先生在抗战期间蓝田师范学院同事,还做过其父钱基博的教学助手。拜访时吴先生动情地回忆,他因历史问题在政治运动中遭受挫折,钱先生曾多次关怀、安慰并赠诗劝抚,令他在不幸时很觉温暖,要我向钱先生转达问候之意。回所后我在电梯碰上钱先生,向他转达了吴先生的意思,他又惊又喜,才将我为《钱锺书》中译本去信事联系起来,表示感谢。三是去厦门大学参加学术活动,时任文学所所长的刘再复要我代向他的大学老师,也是钱锺书先生在清华大学同学郑朝宗教授致意。我去后曾直面请教郑先生,他对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胡乔木尊重与推崇钱锺书怎么看?郑先生回答,他和钱先生在清华外文系是同学,胡乔木在同校物理系与历史系就读,后投身革命。钱先生的才华在清华共认,胡乔木会有所闻。钱有学问吝于攀附,胡主动示好则显示共产党人有识有义,不能仅归私谊。知道了这层关系,我后来也领悟,何以唯恐在公开场合露面的钱锺书先生,在刘再复任所长期间举办纪念鲁迅逝世大会和新时期文学研讨会,钱先生均破例应邀坐上主席台并致辞、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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