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万之恋:爱情神话的终结
安德烈·莫洛亚在为《追忆似水年华》写的序中说:“用普鲁斯特书里的事件和人物来说明这位作家的特点,其荒谬程度将不亚于把雷诺阿说成是一个画过妇女、儿童、花卉的人。”他的意思是:在普鲁斯特那里,写什么是无关紧要的,真正值得关注的是怎么写,即对事件和人物的审美把握方式。的确,普鲁斯特的独到之处是他对材料的选择并不在意,他更感兴趣的不是观察行动本身,而是观察的方式。不过,艺术处理的方式是和材料联系在一起的,二者共同组成了艺术家独特的审美世界,因此,对普鲁斯特用他的特殊方式(意识流方式)处理的某些事件、人物、主题,便仍有探究的必要。譬如斯万的爱情经历,就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
文学中的爱情模式,在普鲁斯特以前,有两个显著特点:第一,女性受到格外的关注。她们往往被描写为痴情的、热烈的、无私无畏的,结局总是很悲惨;男人却常常玩世不恭,将女人当作进身之阶,或为了虚幻的所谓事业、家族而拒绝爱情(例如哈姆莱特)。总之,女人因她们的忠贞和不幸而使人同情,男人因他们的浪荡和冷酷而招来指责:这几乎成了一种阅读定势。第二,更重要的,那是一种古典的爱情模式。爱情被普遍认为是美好的、纯洁的、高尚的,是人类神性的大发扬。《罗密欧与朱丽叶》和《简·爱》是这种爱情模式的两个经典文本,前者表现的是一种超越世俗、生死相许的纯美恋情,后者则经磨历劫而终于功德圆满。在这种模式中,爱情的重重障碍来自命运的、社会的、家族的、等级的诸种因素,而不是当事者自身。有些作家或许也探索了主人公性格中的某些缺陷,但他们对人类天性仍有一个乐观的前定,并预设了一种抽象的爱情观念。这样,在普鲁斯特以前的文学中,爱情成了一种神话。
而《追忆似水年华》的目标,却是要消解这一神话。在这部小说中,普鲁斯特着力描写的,是一种男人的爱情。他以外科医生般的精细和准确,解剖了一个男人的一段完整的感情历程,这使小说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几乎成了一份病理学文献。事实上,普鲁斯特确乎是把爱情看作一种地地道道的疾病,《斯万之恋》就是对于一个病症完整的发展过程进行的临床描写。这一描写揭示了一个男人对爱情的执着能达到什么程度,受虚幻爱情的蒙蔽和折磨又能达到什么程度;而最有病理学意义的,莫过于他幡然醒悟前那种复杂的心理活动和情感变幻。所有这一切,使普鲁斯特成为爱情描写中最杰出的大师之一。
斯万是经他的一个朋友介绍而认识奥黛特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过着一种悠闲自在的绅士生活。“他属于这样一种有才气的人,他们在无所事事中度日,心想无所事事正好给他们的聪明才智提供跟搞艺术或学习同样值得注意的对象,心想‘生活’本身包含比所有小说更有意思、更富于浪漫色彩的憧憬,就拿这种想法聊以自慰,甚至作为原谅自己的借口。”他已经人到中年,虽然孑然一身,却并不急于要结婚。说到底,对于他这样一个有四五百万家当的跑马总会里数一数二的阔绰会员、巴黎伯爵和高卢公爵所宠信的密友、圣日耳曼区上流社会中的大红人,有什么必要把自己囚禁在婚姻的狭小笼子里呢?他懂得满足于为爱的乐趣而爱,却并不太要求对方的爱。他毫不掩饰这一点:爱的乐趣就是感官享受,就是女人的肉体之美。出于这一原则,他对上流社会的贵妇十分腻烦,因而很少流连于贵族沙龙,却经常到外省什么地方、巴黎什么偏僻的地区去追求他看着漂亮的某个乡绅或法院书记官的女儿,他从这样的猎艳、私通和调情中获得的乐趣是无法言说的。就是在与奥黛特结识之后,他仍然与一个小女工来往了一段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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