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英雄》:
“他是要找补自己的失马痛苦,而且要报这一箭之仇的。”我这样说,想引出对方的看法。
“当然啦,照他们的习俗,”上尉说,“他做得完全正确。”
我不由得为之吃惊,俄罗斯人只要有机会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生活一段时间,就能适应那里的风俗习惯;我不知道,人的头脑的这一属性是应该责备呢,还是值得赞扬,但这证明了它难以置信的灵活性,和它具有一种清晰而健全的理性——当恶必然降临,或是无力消除时,不管在哪里遇见它,便统统加以宽恕。
当时茶已喝光;早已套在车上的马在雪地里哆里哆嗦;西天上的月亮惨淡无光,眼看就要沉入自己下面的乌云里了,这些乌云垂挂在远方的几座山巅上,宛若被扯成碎片的帷幔一般;我们走出了平房。与我同路人的预言恰恰相反,天放晴了,而且一准会给我们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远方穹隆的四壁上,繁星结连成一种花色妙不可言的图案,而当东方的一抹晨曦弥漫于深紫色的天幕,逐渐将身披洁白无瑕的积雪的陡峭山坡照亮时,那些星斗也就一一熄灭了自己的光亮。左右两侧,阴暗而神秘的深谷里黑咕隆咚,如同墨染一般,晨雾则盘旋萦绕,迂回蜿蜒,像蛇一样,沿着邻近峭壁上皱纹纵横似的壕沟,朝那里低身匍匐,似乎它们感到了白日逼近,心中害怕了,惊慌失措了。
长空大地,都静谧无声,如同晨祷时分人的心田一样;只是偶或跑来一阵清冷的东风,掀动落满白霜的马鬃。我们动身上路,五匹瘦骨嶙峋的驽马,拉着我的驿车,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步履艰难地朝咕德山走着;我们则步行跟在车后,当马拉得筋疲力尽时,拿块石头支住车轮。道路好像通向青天似的,因为极目望去,只见它越升越高,最终消失在白云里面。那白色的云团从黄昏起,就在咕德山的山巅歇脚,酷似一只等待猎物的老鸢;雪在我们脚下咯吱咯吱作响;空气变得如此稀薄,致使呼吸十分艰难;血液不时涌向头顶,但尽管如此,仍有一种兴奋心情充满浑身的血管,而且似乎感到很开心,因为我高居世界之上了。这种心情,毋庸置疑,是一种童心,远离社会制约而靠近大自然,我们不由自主就变成了孩子;万般宠辱得失,统统置之脑后,于是心地又回归到人之初的和有朝一日想必还会重现的那种心地。如果有谁像我这样,曾经游荡于人迹罕至的大山之中,久久观赏它们万千离奇的景象,贪婪地吞吸着弥漫于大山峡谷之中的、使人精神振作的清新空气,他自然就能体会到我想转达、叙说、描绘这些奇异画面的这种愿望。你看,我们最终登上了咕德山,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山上垂着灰色的云团,而它发出的冷气,足以使人感到山雨欲来的恐怖;然而东方却依旧晴空朗朗和金光灿烂,致使我们,也就是说我和上尉,把灰色云团的冷气忘得一千二净……是的,包括上尉在内,普通人心里对大自然的瑰丽与壮观的情感,要比我们用语言与笔墨兴致勃勃讲述的成百倍强烈与生动。
“您对这些壮观的画面,我想,都习以为常了吧?”我对他说。
“是呀,连子弹的呼啸声都能习惯,也就是说,能够习惯掩藏异常情况下的那种骤然心跳。”
“我听到的说法相反,说是对一些久经沙场的老将来说,这种音乐是悦耳的。”
“当然了,要是您喜欢,它也是好听的;反正都是因为心跳更加剧烈罢了,您来看,”他手指着东方补充说,“多秀丽的山川啊!”
也确是如此,这样的景色我未必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看到。我们的下面,是被阿拉格瓦河与另一条河这两条银练拦腰切断的科伊尔沙乌尔山谷;蓝莹莹的晨雾沿着山谷飘动,躲开温暖的晨光,移到附近的峡谷;左右两边都是山梁,一梁高过一梁,纵横交错,向远方延伸,上面覆盖着积雪和灌木丛;远方还是这样的山,可是即便两处的山岩完全相同,但这里山上的积雪让绯红的晨曦映照得那么喜兴,那么亮堂,以至使人顿生奇想:好像它们有意世代在此安居似的;太阳从蓝黑色的山头背后微微露了下脸,这样的蓝黑山头,也许只有看惯了它的人的那双眼睛,才能把它们与暴风雨中的乌云分得开;可是太阳上方,长长一抹血红的云彩引起了我的旅伴的格外注意。“我对您说过的,”他大声嚷道,“今天将是个糟糕的天气;得赶紧些,要不它就把我们截在克列斯特山了。动身!”他向车夫喊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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