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唐吴道子画以气胜
唐人承六代之余风，画家造诣，更为精进。虽真迹无传，至今千数百年，尝为后人所罕见。而伪托者又多凿空杜撰，大失本来面目。或谓唐画皆极粗率，此犹一偏之论，未足以知唐画之深也。
大凡唐代画法，每多清妍秀润，时斤斤于规矩，而意趣生动。盖唐人风气淳厚，犹为近古。其笔虽如匠人之刻木鸢1，玉工之雕树叶，数年而成，于画法紧严之中，尤能以气见胜，此为独造。
其所最著，惟吴道子。学者展转揣摹，未易出其范围。道子初 学书于张颠2、贺知章，久之不成，去而学画。见张孝师3画《地狱相》，因效为《地狱变相》。早年行笔差细，中年行笔磊落，如莼菜条4，非粗率也。沉着之处，不可掩者，其气盛也。画人物有八面，生意活动。其傅采于焦黑痕中，略施微染，自然超出缣素，世称“吴装”5。其徒翟琰、杨庭光、卢楞伽，均学于道子，时谓“吴生体”。吴生之作，独为万世法，号曰“画圣”。
阎立德、立本昆季6画法，皆纯重雅正，不甚露其才气。所传有《秦十八学士》7《凌烟阁功臣图》8，及为群僧作《醉道士图》9。贞观中，画《东蛮谢元深入朝图》10，仪服庄正恢奇，精神兼备。又虢王元凤11 射获猛兽，太宗命图其真。尝与侍臣泛春苑池中，有异鸟戏波中，召立本写之。其画之表著，皆从生人活物而得者也。
张萱画贵公子，鞍马屏帷，宫苑仕女，冠冕一时。周古言、周昉诸人，时亦专工人物，或画岁时行乐之胜。形貌传神，丰肥秾艳，谓得目见贵游12之盛，腕底具有生气。至韩幹画马，戴嵩画牛，能尽野性，各极其妙，非元气淋漓，不能有此。此画佛道、人物、士女、牛马之迹，有迥出乎前代者，必非粗率矣。
今以唐画之可宝贵，因其气韵生动，有合六法。故言画事者，咸曰法唐，非仅年代久远，为其真迹难求而得之也。唐人画法，上接晋魏六朝，下启宋元明清，精妍深远，极其美备。而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尤多穷神尽变，灵气涌现。唐山水画，亦当首推道子。当未弱冠13，即穷丹青之妙。裴旻14将军为舞剑，观其壮气，可助挥毫，奋笔倾成，有若神助。明皇天宝中，忽思蜀道嘉陵江水，遂假吴道子驿驷15 ，令往写貌16。及回日，帝问其状，奏曰：“臣无粉本17，并记在心。”后宣令于大同殿18图之，嘉陵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毕。世徒惊其神速，遂疑道子下笔，多作草草。然道子传人虽多，惟王陀子尤善。或称其山水幽致，峰峦极佳，亦非粗率可知。时有杨惠之19者，尝与道子同师张僧繇画迹，号为画友。其后道子独显，惠之遂焚笔砚，毅然发愤，专肆塑作20 ，乃与道子争衡。画者法既备矣，必求气至， 气不足而未有能得其韵者。六法言气，必兼言韵者，此也。
1 匠人之刻木鸢：指仿效虽不够逼真，但能达到相似的程度。
2 张颠：即张旭，字伯高，吴人，唐代书法家。擅草书，被称作“草圣”。常醉后狂呼乱走，挥洒落笔，与怀素并称“颠张狂素”，世称“张颠”“书颠”。
3 张孝师：唐代画家，太宗时为骠骑尉，工释道人物，以画《地狱变相》知名，所绘地狱变相令人畏惧，不敢造恶，具教化功能，吴道子曾仿效其画。
4 莼菜条：指吴道子线条画法，即线条两端轻细，中间精重，浑圆劲挺，像水中的莼菜茎，翻折过渡自然。
5 吴装：指吴道子绘画“轻拂丹青”之画法样式，这种“吴装”介于彩画和水墨之间，只在必要处略施淡彩，造成一种简淡渺远的效果。
6 昆季：即兄弟，长为昆，幼为季。
7 《秦十八学士》：又名“十八学士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立轴绢本设色，传为阎立本所作。唐太宗李世民为秦王时，开文学馆，罗致四方文士，以杜如晦、房玄龄等十八人为学士，命阎立本图像，褚亮为赞，以彰礼贤之重，天下慕向。
8 《凌烟阁功臣图》：相传唐太宗命阎立本在凌烟阁内描绘了二十四位功臣的画像。阁中分为三层 ：最内一层所画为功勋最高的宰辅之臣，中间一层为功高王侯之臣，最外一层则为其他功臣。画像皆真人大小，均面北而立。
9 《醉道士图》：传为阎立本所绘。《历代名画记》卷九“范长寿”条：“刘竦传记云：‘张僧繇为醉僧图，僧敛钱与（阎）立本，添冠子改为道士，殊不近理矣。’”当为此作。
10 《东蛮谢元深入朝图》：为蛮邦使臣谢元深所画像，据记载，唐太宗贞观三年，东蛮人谢元深前来朝拜，太宗皇帝批准了中书侍郎颜师古图绘朝拜使臣以贻后世的奏请，命阎立德等人为这些蛮邦使臣绘图画像。
11 虢王元凤：唐太宗弟。南山有猛兽害人，唐太宗派骁勇者捕之而不得，虢王元凤忠义奋发，一箭毙之，太宗赞其豪壮，命阎立本为之画像。
12 贵游：无官职的王公贵族，亦泛指显贵者。
13 弱冠：古时男子二十岁称弱冠。
14 裴旻：东鲁（今山东兖州）人，后迁居任城（今属山东济宁），祖籍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唐代开元时人。曾镇守北平郡，先后参与对奚、契丹和吐蕃的战事，官至左金吾大将军。裴旻剑舞、李白歌诗、张旭草书并称“唐代三绝”。
15 驿驷：车驾。
16 写貌：描绘形象，写生。
17 粉本：即画稿，古人作画，先施粉上样，然后依样落笔，故称画稿为粉本。
18 大同殿：唐长安城兴庆宫殿名，为翰林学士办公之处，相传吴道子曾在这里画三百里嘉陵江图。
19 杨惠之：活跃于开元年间，唐代雕塑家。曾学画，和吴道子同师张僧繇笔法，后专攻雕塑，在各地寺院制作过许多塑像，著有《塑诀》一书，现不存。
20 塑作：指以捏、塑、堆、纳等方法为主制作的雕塑类作品，今多指泥塑、面塑、陶塑、糖塑、米粉捏制品、纸浆拍塑、琉璃和玻璃等造型艺术品。
【译】
唐代承续了魏晋南北朝的绘画风格，画家造诣更高，取得了更大的进步。然而真迹没有流传下来，至今已有一千几百年，后人难得一见。那些假托的作品大多没有任何依据，失去了唐画本来应有的风格面貌。有人说唐代绘画都极其简陋荒率，这是非常偏颇的观点，根本不了解唐画的精深。
唐代的绘画之法，一般是清秀妍美而润泽的，有时虽恪守规范法度，但也画得意趣横生。这是因为唐代画风质朴敦厚，与前人之风相去不远。画家的画如木匠刻制木鸢，玉工雕镂玉树叶，模仿自然虽不逼真，但还相似，加上对画功数年的磨炼，在严谨的画法之中，尤以气韵生动见长，可见唐人在绘画上的创造性。
当时最著名的画家是吴道子。学吴道子画风的人反复探求琢磨，也很难摆脱他的绘画范式。吴道子最初跟随张旭、贺知章学习书法，时间虽长，却无甚成就，于是转而学习绘画。他见到张孝师所画《地狱相》，模仿创作了《地狱变相》。吴道子早年用笔细弱，中年用笔磊落，所画线条如莼菜条一般，并非那种草率的用笔。他的画气势沉着从容，所画人物神完气足。在焦墨所勾画的线稿基础上，又略施淡彩，十分自然生动，跃然绢帛之上，这种独特的画风，被世人称为“吴装”。他的弟子翟琰、杨庭光、卢楞伽都学习他的绘画风格，当时的人称之为“吴生体”。吴道子的绘画，千百年来在民间广为流传，被效仿学习，世人称之为“画圣”。
阎立德、阎立本兄弟的画法纯朴厚重，文雅端正，才气内敛。相传其作品有《秦十八学士》《凌烟阁功臣图》，以及为群僧所画的《醉道士图》。贞观三年，阎立德奉旨画《东蛮谢元深入朝图》，所画人物仪态服饰庄严正气，雄伟奇特，形神兼备。又有虢王元凤射杀猛兽之事，太宗亦命阎立本画其像。唐太宗有一次同侍臣们在春苑池中乘舟游玩，看到奇异的水鸟随波浮游，命人宣召阎立本，把这一情景画下来。阎立德兄弟画作所表现的形象，都是从真人真物中得来。
张萱所画的贵公子、鞍马、屏风、帷帐、宫苑、仕女等，一时为世人所推崇。周古言、周昉等人也专工人物画，描绘一年四季游玩享乐的胜景，所画人物形神兼备，身姿丰肥，妆容浓艳，如亲眼所见显贵者出游的盛况一般，笔下生气勃勃。韩幹画马，戴嵩画牛，都能描绘出动物的野性，各有妙处，如果不是元气充盈，一定画不出来。此时的佛道画、人物画、士女画、畜兽画，都能够超越前代，并非画家下笔草率之作。
唐代绘画作品的宝贵之处，在于其气韵生动，符合绘画“六法”的标准。因此讨论绘画的人，都说自己师法唐代，并非仅是因为唐画年代久远，更因唐画真迹难求，不易得到。唐代的绘画技法，上接魏晋南北朝，下启宋元明清，其精丽之风影响深远，极尽完美。唐代画山水林石、花竹禽鱼等题材，特别传神，且变化无穷，灵气涌现。唐代山水画也首推吴道子。他成年以前，绘画就已十分精妙。作画时，吴道子请裴旻将军为其剑舞，观察借鉴剑舞的气势，以帮助他用笔挥毫。他顷刻完成画作，有如神助。唐代天宝年间，玄宗因曾到四川避难，思念嘉陵山水，特遣吴道子前去写生。返京后，玄宗问他嘉陵江沿途山水的状貌，他回答说 ：“我并没有画稿本，一切都是记在心里。”玄宗命他在大同殿墙壁上描绘蜀地山水，嘉陵江上三百余里的山水景物，他一天就画成了。世人震惊于他的神速，还质疑吴道子作画粗率潦草呢。在吴道子的众多传人中，只有王陀子最为突出。有人说他的山水幽雅别致，所画峰峦极佳，显然不是粗率之风。活跃于开元年间的杨惠之，曾和吴道子一同学习张僧繇的画风，与吴道子称画友。后来吴道子画艺大进，名声显扬，杨惠之便不再从事绘画，毅然发奋专攻雕塑，欲与吴道子一争高低。画家的技法完备后，必定会追求生气，如若气有所不足，则韵亦不会到。绘画六法中讨论“气”的时候，一定会兼论“韵”，正是如此。
导读：关于《古画微》的几个问题
一 古画微自序
二 总论
三 上古三代图画实物之形
四 两汉图画难显之形
五 两晋六朝创始山水画以神为重
六 唐吴道子画以气胜
七 唐画南北两宗由气生韵
八 五代两宋之尚法
九 南宋院画之废古
十 开元人尚意之宋画
十一 元季四家之写意画
十二 明画尚简之笔
十三 明季节义名公之画
十四 清初四王吴恽之复古
十五 三高僧之逸笔
十六 隐逸高人之画
十七 搢绅巨公之画
十八 金陵八家之画
十九 浙赣诸省名家之画
二十 太仓虞山画学之传人
二十一 扬州八怪之变体
二十二 金石家之画
二十三 汤戴配享四王之画
二十四 沪上名流之画
二十五 闺媛女史之画
二十六 结论
附录 本书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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