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多年舒适日子的纪师傅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经意间冒出的一个像自家院子里那棵柳树上芽苞一般的小小念头,竟差一点让一向温馨的小家庭吵翻了天。
这是2018年仲春时节,正是川西平原农村育秧母田的时候。这时节多雨。许多年前,秧母田是一小块一小块碧绿的水田,翡翠般嵌在发黄的油菜和青色的麦田中间,躬身在秧田之中的,是头戴斗笠、手持泥板的庄稼人。春雨贵如油,既滋润着秧母田旁边田里的麦子和油菜,也催发着庄户人家房前屋后的桃花、梨花,或者李花,更绿得一条条沟渠里的水流碧泻翠,洁白的浪花哗哗不歇地向前涌动。
万物生发。当秧苗绿嫩嫩地拱出泥土,长到一指长的时候,正梨花胜雪,而稗子也随着一片翠绿生长出来了。民间传说外形与秧苗极为相似的稗子原本是稻子的祖先,但自从人类将它们区分出来之后,就成了庄稼人眼里的“恶草”,只要一见到,就必须连根拔起,然后将它们拴到一起,扔到烈日下暴晒,直至其叶枯根干。祖祖辈辈埋头向土地讨生活的庄稼人对稗子如此深恶痛绝,以致将这种植物也引入了自己的生活里——据方言研究者考证,在川西平原,那些好吃懒做、崽卖爷田不心疼的家伙都被人们叫作了“败(稗)家子”。
然而要把稗子从秧苗里连根扯起来是不容易的。除了叶片稍宽、叶面毛刺稍多一点之外,它们与秧苗几乎一模一样。扯稗子一般都在上午九十点钟以后。庄户人把双脚插进汪汪泥水里,身躯躬得像弯着身子的虾。借助头顶明亮而热烈的阳光,他们拨开密密的秧苗,顾不得伸手抹一抹额上沁出的如米粒般的汗珠,一边细碎地挪动脚步,一边细细寻找着……扯几天稗子下来,他们捂了一个冬天的颈项、胳膊就晒得又黑又亮,可是布满皱纹的脸上,两只眼睛却神采奕奕地鼓得几乎凸了出来,闪耀着对秋天的期盼。
这是十多二十年前的风景了。
现在,传统的水田育秧法已被更省事也更有效率的“旱田育秧法”所代替。到乡村里去,田野间也很少再见到在细雨中用泥板平整秧母田,或在烈日下弯腰拔除稗子的农人。肤色白皙的农人们的声音和身影,常常悠闲地闪动在翠竹掩映的一栋栋灰瓦白墙的民居之间,这让你心里直犯嘀咕。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不容置疑:每年一到仲春时节,一片又一片嫩绿的秧苗依然翡翠般在田畴间呈现出来。
而人家房前屋后的梨花也更加翩然若雪了。
农谚有云:“清明要明,谷雨要淋。”果然,时令刚挨谷雨,漫天飘舞的细雨就如约而来。细雨如丝如线,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密密地斜飞。撩开浅绿色的窗帘,从二楼寝室里那刚换的洁白的塑钢窗户望出去,只见天地问已袅袅升起一片渺渺烟雾。然而这烟雾却不似秋雨时节令人伤感的萧瑟与灰蒙,分明透着一股春天特有的生机与亮色。是的,烟雾后面,有春的深绿、浅绿和淡绿正在一棵棵柳树、枫杨、水杉等旁逸斜出的枝条上爽心爽眼地铺缀。
屋后,柏条河的水面上正荡开一圈圈涟漪,如翠色的丝绸缎面一般轻微地颤动。 村子里安静极了。淅沥的雨声里,屋后那片翠绿的竹林深处欢快地划过几声“布谷——布谷”的啼鸣,刚要循声寻觅,那声音转眼又回荡到了不远处那道名叫横山子的蜿蜒的浅丘上、邻村里。
此刻,在郫都区唐昌镇战旗村,一面墙壁上爬满了常青藤的普普通通的农家院落里,窗外是一片勃发的春色,屋内年近半百的纪师傅却陷入了忧愁之中。整整三天了,纪师傅依然为此吃不香、睡不好,困扰着他的,是内心一个就要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的想法。
这个想法像窗外田野间秧母田中的秧苗一样,刚从心里冒出一点芽苞的时候,连纪师傅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这是咋的了?都挨边五十岁的人了,还琢磨这个?硬是不服老嗦?”随即,一阵苦笑浮上他的嘴角,想起了老伴这几天来在他耳边那不停的絮叨: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现在这么好的日子不晓得享受。你呀,就不能安闲一点?”
“买买买,一天到黑你就光晓得买买买。你包包头那几个钱经得起几个折腾?万一折本,我看你哭都来不及!”
只有儿子明里暗里给他打气。这让老纪宽心不少:毕竟是年轻人啊,见过大世面,有冲劲。谁知儿子不说还好,一开口,老伴那张微胖的圆脸顿时就拉长了。
就在今天,一家人又“吵嘴”了: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折腾,拿你们两爷子的钱去折腾!都五十来岁的人了,你鼓捣要当‘败家子’,我可由不得你。实话告诉你,我各人的钱,各人有安排。”P8-10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