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徐霞客,名弘祖,字振之,别号霞客,明南直隶江阴(今江苏省江阴市)人。生于万历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1587年1月5日),卒于崇祯十四年正月二十七日(1641年3月8日)。他以中国明末旅行家、探险家、地理学家驰名中外,文学成就也引人瞩目,日记体的《徐霞客游记》*初即以文学价值见称于世,是他留给后人的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霞客”的别号也因此超过了他的本名“弘祖”而享誉海内外。明末清初的文坛领袖钱谦益在《嘱徐仲昭刻游记书》中曾说:“唯念霞客先生游览诸记,此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不当令泯灭不传。”
一、突破传统的人生追求
(一)志在四方的价值取向
徐霞客出身于江阴地主家庭,家道殷实,这是他从二十一岁以后就能够有仆从跟随周游大半个中国的经济基础。书香门第典藏丰富,诗书史籍、山经地志应有尽有,这是他能够突破儒家传统思维,确立其不同寻常人生价值观的文化基础。晚明社会商品经济发达,王纲解纽,文人士大夫流连山水蔚成风气,这是徐霞客能够以双足丈量祖国山水的社会基础。然而徐霞客的成功人生,*重要的还是其“奇情郁然,玄对山水”与“争奇逐胜,欲赌身命”的性格因素使然,这*终令他坚韧不拔、义无反顾地完成了一己壮行天下的伟业。
徐霞客自幼聪颖,性情似乎也有异于常人。陈函辉《徐霞客墓志铭》称誉徐霞客:“童时出就师塾,矢口即成诵,搦管即成章,而膝下孺慕依依,其天性也。又特好奇书,侈博览古今史籍及舆地志、山海图经以及一切冲举高蹈之迹,每私覆经书下潜玩,神栩栩动。特恐违两尊人意,俯就铅椠,应括帖藻芹之业,雅非其所好。”他没有像通常的读书人那样汲汲于通过科举跻身仕途的向往,而是很早就放弃了对八股功名的追求,甚至从未进学(进学的童生称秀才)就开始从事于他问奇名山大川的事业。这也与其父去世后,母亲的有力支持分不开。为鼓励霞客好男儿志在四方意愿的践行,这位大有见识的妇女特为儿子缝制远游冠以壮其行色。读书人从事科举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明代士子皓首穷经不得一第者占大多数,有些人甚至一辈子以童生终老,屈辱一世。粥少僧多的矛盾难以解决,明代中期以后朝政日非,千奇百怪的荒诞社会更能令莘莘学子对仕途懈怠乃至失望。明田汝成曾经记述已经举人中式的黄省曾(1490-1540),因慕西湖美景而放弃了一次至京师礼部应试机会:“苏州黄勉之省曾,风流儒雅,卓越罕群。嘉靖十七年当试春官,适予过吴门,与谈西湖之胜也,便辍装,不果北上,来游西湖,盘桓累月。勉之自号五岳山人,其自称于人,亦曰山人。”错过一次考进士的礼部试,就意味着还要再等三年方能重试身手。徐霞客毅然决然地“走自己的路”,与晚明有这样的社会氛围密不可分。
(二)游记文学与晚明社会氛围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 明诗》论南朝宋山水诗的兴起,有所谓“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的记述。南朝山水诗对于魏晋玄言诗的胜利意味着文人审美趣味的转向,以枯燥的哲理入诗,远不如用韵语传达放浪形骸于山山水水的兴寄那样怡情适性。从此,模山范水遂成为旧时代文人士大夫的心灵寄托。当然这不排除游记文学中闪现出哲理的光辉或蕴含忧国忧民的情怀,宋代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皆属古人游记文学中的优秀篇章。明代文学性灵派的崛起,与阳明心学、李贽“异端”思想的广泛传播分不开,袁宏道(1568-1610)、王思任、张岱等的山水游记就是性灵文学的极致。生活年代稍早于徐霞客的王士性(1547-1598)也属于明代著名的旅行家,所不同者,为官为宦的游山玩水不必有披荆斩棘的辛苦;而徐霞客登山涉水,审美而外,地学考察是其主要目的,难能可贵与艰苦卓绝造就了一代“游圣”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同是山水胜地的游历旅行,目的不同或曰兴趣有异,就会有不同的面貌展示。清初文人王士禛曾对古往今来有山水癖好者加以简括的总结:“古来如谢康乐、宗少文辈,癖好山水者多矣。明临海王恒叔士性宦游所至,辄登临山水间,穷极幽奥,作游记数十篇。江阴徐霞客终身于游,至历绝域徼外,牧翁为作传,可谓好事者矣。予同年吴君,顺治末进士,尝游武林,宿留数月始归。予询以西湖、西溪诸名胜,曰:‘皆不知也。’询其未往游之故,则大笑曰:‘吾跋涉水陆二千馀里,岂为山水往耶!’予为先兄西樵言之,以为人嗜好径庭乃如此。”这一评价似乎没有触及上述人物“嗜好径庭”的目的性原因,因为目的的不同也会导致方法的各有千秋。英国著名科学技术史学者李约瑟曾这样评价《徐霞客游记》:“他的游记读来并不像是17世纪的学者所写的东西,倒像是一位20世纪的野外勘测家所写的考察记录。”言简意赅,较为中肯,对于当代研究者而言,颇具启发性。
山水审美与史地研究,两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以撰写《史记》名扬天下的司马迁曾自谓:“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可见古人治学,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相辅相成,不可或缺。然而同是行万里路,托兴登临的价值取向有异,效果也不尽相同。通过具有典型性的几位古人的比较也许更能形象地通晓古代旅行家类型的不同。以研究《水经注》著名的学者陈桥驿有《晚明三位旅行家评述》一文,文中曾对明末王士性、袁宏道、徐霞客三位旅游达人进行过简略的比较与评述,他认为王士性是学术型旅行家、袁宏道是文学型旅行家,徐霞客则属于纪实型旅行家,如此划分虽稍嫌简括,却要言不烦,不无道理。但若将徐霞客与稍后的顾祖禹(1631-1692)加以比较,也许更能深刻理解《徐霞客游记》的地理学价值之所在。顾祖禹并非仅局限于书斋写作,但其《读史方舆纪要》一百三十卷的撰述却非实地踏勘而来。这部被魏禧誉为“数千百年所绝无而仅有之书”,堪称竭尽顾氏毕生精力,其著述方法则是博览文献典籍,爬梳剔抉,悉据正史考订折中,着重于山川险易与古今战守成败之迹,书写舆地因革迁替,三十年始成此三百万言之巨著。《徐霞客游记》的撰述则以实地踏勘为方法,目测足量,临危陟险,细大不捐,间事考证,时见精要之论。《四库全书总目》著录是书十二卷有云:“宏祖耽奇嗜僻,刻意远游。既锐于搜寻,尤工于摹写。游记之夥,遂莫过于斯编。虽足迹所经,排日纪载,未尝有意于为文。然以耳目所亲,见闻较确。且黔滇荒远,舆志多疏,此书于山川脉络,剖析详明,尤为有资考证。是亦山经之别乘,舆记之外篇矣。”
比较《徐霞客游记》与《读史方舆纪要》,由于撰述方法迥然有别,实在难分伯仲,唯春兰秋菊,各极一时之妍而已。但若仅以“艰苦卓绝”四字加以衡量,前者似更加难能可贵。清人潘耒《徐霞客游记序》有云:“其行不从官道,但有名胜,辄迂回屈曲以寻之。先审视山脉如何去来,水脉如何分合,既得大势,然后一丘一壑,枝搜节讨。登不必有径,荒榛密箐,无不穿也;涉不必有津,冲湍恶泷,无不绝也。峰极危者,必跃而踞其巅;洞极邃者,必猿挂蛇行,穷其旁出之窦。途穷不忧,行误不悔。暝则寝树石之间,饥则啖草木之实。不避风雨,不惮虎狼,不计程期,不求伴侣。以性灵游,以躯命游。亘古以来,一人而已!”文中除“不求伴侣”四字与事实有较大出入外,其馀论述皆极中肯,基本勾画出这位千古奇人特立独行、非同凡响的风貌。
(三)性格即命运
人生道路的选择与其人生价值取向密切相关。传统儒家理念讲究“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但古代读书人对于仁义的追求并非“苦行僧”的翻版。据《宋史》本传,文天祥“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然而一旦国家危难,即“痛自贬损,尽以家赀为军费”,*终因大势已去独木难支,被元军拘系三年,从容就义,悲壮地走完了自己取义成仁的一生。西汉司马迁遭受宫刑之辱还能维护生命的尊严,就是怀抱“成一家之言 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的崇高理想而勇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东汉伏波将军马援以“马革裹尸”为自己人生的*终归宿,其堂弟马少游的人生观则与马援大异其趣:“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馀,但自苦尔。”两种人生观皆有一定的代表性,不宜简单评定高下。唐代韩愈有《送李愿归盘谷序》一文,借读书人李愿之口将“人之称大丈夫者”分为三类:第一类为“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不但有“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的威严,而且享受“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的侍奉;第二类为“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的隐士之流,晋代陶渊明就是这一类人的代表;第三类人则是“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的势利小人,不足为训。这三类人的人生价值取向只是大略言之,其中有些人还属于迫于形势而万般无奈的选择。至于凭仗祖业馀荫,一生斗鸡走狗、花天酒地者,就更不足挂齿了。
社会的进步,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日益丰富,令人生道路的选择也呈现出多样化态势。徐霞客探险人生的道路选择,社会因素、家境因素兼而有之,但*主要的还是其性格因素与特殊的审美情怀使然。他不屑于功名利禄,也不愿意循规蹈矩地走完平庸的一生。他没有汉人张骞、班超通使西域的官方背景,也没有东晋法显西行求法与唐代玄奘天竺取经的宗教情怀,更无法展示元代汪大渊航海远洋的观光色彩,徐霞客登山涉水没有任何明显的功利性目的,他只是为了某种理想的实现而献身。他执着而坚韧的精神来源,当发自异乡漂泊中一种特殊审美感受,远非常人所能体味。现代诗人海子有一首著名的短诗《日记》:“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德令哈 今夜/这是唯一的,*后的,抒情/这是唯一的,*后的,草原∥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首诗没有华丽的辞藻与矫情的抒怀,只用怯弱而稚拙的孩子口吻向一位莫须有的“姐姐”低声倾诉,却因情真意切而异常感人。这是1988年7月25日诗人海子乘火车去西藏,经过青海省的德令哈市时写下的短章。虽有时代的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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