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金明馆丛稿二编》，后引陈先生语均出此书)中曾高度评价王国维的学术成就，他说：“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民族盛衰民族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代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先生之学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 人间词》是词话界的经典之作，为词话评论的必读本，本书作者又对其进行了精彩的注译和注解，观点新颖，内容丰富，值得品读。
一
词以境界①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在此。
[注释]
①《人间词话》中有不少作者赋予特殊意义的专有名词，“境界”即为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以下译文中凡遇到这类词均不作硬译，而加引号以标识，读者可通过上下文意细心体会。
[译文]
填词以创造“境界”为最高目的。具有“境界”就会成就高格，就会写出名句。五代、北宋时期的词之所以最为优秀就是因为具有“境界”。
二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译文]
诗词中有“造境”，有“写境”，这是理想派和写实派的区别。不过，这两派倒是很难分辨。因为，凡是大诗人所创造的“境界”，一定会和自然吻合；所描写的“境界”，也一定会和理想接近。
三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①“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②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③“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④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⑤能自树立耳。
[注释]
①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②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③陶潜《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④元好问《颍亭留别》：“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⑤豪杰之士：这里专指文学上不拘一格的大家。
[译文]
诗词中有“有我之境”，也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些属于“有我之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些属于“无我之境”。“有我之境”，是站在作者的角度观察外物，所以外物都带上了作者的主观感情。“无我之境”，是作者尽可能客观地描写外物，所以不容易看出哪些地方有作者的感情，哪些地方是客观写物。古人填词，写出“有我之境”的情况比较多，然而也不是不能写出“无我之境”，关键在于那些在创作上不拘一格的大家能够不断出新罢了。
四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①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注释]
①之：到，去。
[译文]
“无我之境”，诗人只有在静思中才能写出。“有我之境”，是诗人由被外物感动到归于静思时才能写出。所以，前一种“境界”优雅美丽，后一种“境界”宏伟壮观。
五
自然中之物，互相联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译文]
自然界中的事物，一定会互相联系，互相限制。然而如果把它们反映在文学和美术之中，就一定要摆脱它们互相联系、互相限制的因素。所以即使是注重写实的作家，也会是表达理想的作家。另外，即使是挖空心思虚构的情景，组成情景的那些材料也一定会来自自然；它们之间的构成关系，也一定会符合自然的规则。所以即使是注重理想的作家，也会是表现现实的作家。
人间词
如梦令①
点滴空阶②疏雨。迢递③严城④更鼓⑤。睡浅梦初成，又被东风吹去。无据⑥。无据。斜汉⑦垂垂欲曙⑧。
[注释]
①如梦令：词牌名，又名“忆仙姿”“宴桃源”“无梦令”等。以李存勖《忆仙姿·曾宴桃源深洞》为正体，单调三十三字，七句五仄一叠韵。另有三十三字六仄韵、三十三字四仄韵一叠韵、三十三字五平韵一叠韵，以及六十六字五仄韵一叠韵的变体。代表作有李清照《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等。
②空阶：无人行走之阶。
③迢递：遥远貌。
④严城：戒备森严的城池。
⑤更鼓：旧时报更的鼓声。
⑥无据：没有凭据，谓梦境无凭。
⑦斜汉：天将明时银河偏斜，故称斜汉。
⑧曙：天快亮。
[赏析]
此词有几个关键字词，“点”“空”“疏”“严”“更”“浅”“初成”“无据”“斜汉”。“点滴”写了雨的“疏”，洒落在“空阶”之上，写出雨之“稀”，“严城”的“更鼓”声声入耳，才知道“点滴空阶疏雨”也是写声音的，谚语有言“春雨贵如油”，杜甫也讲“春夜喜雨”，皆喻勃勃生机。正是春乏梦深好时节，静安先生守着更鼓声浅梦于榻上，却被东风吹去，听到了东风劲吹，“东风”虽为春风，却又有另一番深意。此风最能让人想起陆放翁《钗头凤》中的“东风恶”。听着雨声，数着更鼓声，一夜到天亮。全词写了声音响动，环境却静谧无声，以动衬静，“无据”的无所依靠的悲凉伴随着漫漫长夜。
陈永正笺：“词中写春夜的情怀，有如秋宵般萧瑟。”“此词列于《人间词·甲稿》之首，当为现存静安词最早之作。撰于光绪三十年(1904)春。时静安在南通通州师范学校任教，因积劳过度而患病。”此词有蒋捷《虞美人·听雨》“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之慨。
浣溪沙①
路转峰回出画塘②。一山枫叶背残阳。看来浑不似秋光。
隔座听歌人似玉，六街③归骑④月如霜。客中行乐只寻常⑤。
[注释]
①浣溪沙：原为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名。此调分平仄两体，字数以四十二字居多，另有四十四字和四十六字两种。最早采用此调的是唐人韩偓，通常以其词《浣溪沙·宿醉离愁慢髻鬟》为正体，另有四种变体。正体双调四十二字，上片三句三平韵，下片三句两平韵。此调音节明快，为婉约、豪放两派词人所常用。代表作有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秦观的《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等。
②画塘：水池堤岸。
③六街：这里泛指城中的大街。
④骑(jì)：一人一马的合称。
⑤寻常：平常。
[赏析]
此词上片写江南秋景，峰回路转寻一方入画的方塘，写尽由曲径通幽到“一鉴开”(朱熹“半亩方塘一鉴开”)的景致。无法知晓画塘有何物，但知其美可入画。眼之所及的景色正是斜阳夕照，一山枫叶。此句以“背”最为形象，既可讲是山之后背一轮昏黄，又可指一山的红枫正背着夕照之残阳。此景色彩斑斓，根本不像萧瑟之秋光。先贤写秋景不言秋之萧条者众矣，刘禹锡“我言秋日胜春朝”正为此意。
词之下片，人物活动出现。“隔座听歌”，邻座有如玉般的女子唱出清美的歌声，如霜的月光洒在城中大街上，远方归来的骑手趁着月色正穿过大街。此片两句是以动写静，只有邻座歌女的歌声，没听到旁听者的嘈杂，难道人人陷入歌女歌声里？此句极容易让人联想到白居易《琵琶行》中浔阳江畔的琵琶女，或者邻座歌女让客行者联想到了自己如江州司马一样落魄孤寂。城镇大街的归骑如何能看到？想必是那嗒嗒的马蹄声，还有打破这静幽的夜色的赶马吆喝声。“客中行乐只寻常”，交代了身份，客行他乡，难免孤寂，即使行乐，今天看到的景色以及邻座如玉佳人的歌声算是一种慰藉了，但也没有多大的兴味。
陈永正笺：“此词于1904年初秋赴苏州江苏师范学堂任教时作。”
基本上可以推断为满月期间的月光。词人言“何处江南无此景”，意为江南平常之景。为何没人去发现，去欣赏？关键是缺少像词人这样的“闲人”、有心人。
静安作于1904年暮秋的词多凄凉，其感人生无聊，毫无欣赏美景的心情，唯从此词的“景语”看到静安先生难得的好心情。静安先生自1902年从日本返回国内到上海，1903年到南通，1904年到苏州，一路颠沛流离，远离家人。此词也是静安先生1904年所做的最后一首词，难得以欢快、开阔之心情结束这一年。
陈永正笺：“《人间词话》指出，作品要‘有境界’，首先就要词人对景物有生动真切的感受，写出真景物真感情，这与本词的词旨是一致的。”此语论此词自然不虚。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删稿》中有：“惜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以之评此词也能深中肯綮。
人间词话
人间词话删稿一
人间词话删稿二
人间词话附录
人间词
人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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