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于印度文化在精神生活方面的成就大概的说过了,现在要来观察中国文化的这一面情形。中国文化在这一面的情形很与印度不同,就是于宗教太微淡,我们曾经说过。因此中国的宗教没有什么好说的,而在他文化里边顶重要的似乎是他那无处不适用的玄学——形而上学。那么我们就来试看他的形而上学如何。我在前边讲过形而上学这个东西自西洋人痛下批评后,几乎无法可讲,如果不于其批评外开辟方法,那么,不论讲得怎样,都是不值一钱。印度的佛家,如我们所观察,似乎算得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的,然则我们就要问:中国的形而上学是否与他方古代形而上学一样陷于西洋人所批评的错误,还是另有好方法呢?他这方法与印度的是一样,还是各别呢?我们仔细审量后,可以说中国并没有陷于西洋和印度古代形而上学的错误,亦与佛家方法各别不相涉。他是另自成一种形而上学与西洋印度的全非同物,我已在表内开列明白。有许多人因为不留心的结果,不觉得这三方的形而上学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就常常误会牵混在一处来讲。譬如章太炎、马夷初、陈锺凡诸位都很喜欢拿佛家唯识上的话同中国易经、庄子来相比附;说什么乾坤就同于阿赖耶识、末那识,一类的话。这实在是大大的错误!大约大家都有一个根本的错误,就是以为人类文化总应该差不多,无论他是指说彼此的同点,或批评他们的差异,但总以为是可以拿着比的。其实大误!他们一家一家——西洋、印度、中国——都各自为一新奇的、颖异的东西,初不能相比。三方各走一路,殆不相涉,中国既没有走西洋或印度那样的路,就绝对不会产生像西洋或印度的那样东西,除非他也走那路时节。你们如果说中国形而上学的某某话,就是印度佛家唯识的某某话,那我就请你看中国人可曾有印度人那样奋力齐奔于人生第三路向吗?如果你承认不曾有,那么印度形而上学在中国何从产生出来!即使他们所说的话尽管相似到十分,如果根本不同时,就不得算同,不得相比。据我所观察中国的形而上学与西洋和印度的根本不同,可分两点去说:
(一)问题不同中国形而上学的问题与西洋、印度全然不同,西洋古代和印度古代所问的问题在中国实是没有的。他们两方的问题原也不尽同,但如对于宇宙本体的追究,确乎一致。他们一致的地方,正是中国同他们截然不同的地方,你可曾听见中国哲学家一方主一元,一方主二元或多元;一方主唯心,一方主唯物的辩论吗?像这种呆板的静体的问题,中国人并不讨论。中国自极古的时候传下来的形而上学,做一切大小高低学术之根本思想的是一套完全讲变化的——绝非静体的。他们只讲些变化上抽象的道理,很没有去过问具体的问题。因为这问题不同的原故,其情形因也不同,他们仅只传习讲说而很少争辩,分开党派,各提主张,互相对峙的。虽然一家文化初起的时候,因路向尚无定,思想向各方面发展种种都有一点萌芽,中国也许间或有些与印度西洋相似的,譬如老子所说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似很近于具体。但老子的道理终究不在静体,他原亦出于古代的易理——“归藏”——而讲变化的。况且只萌露这一点总不能算数,若因为这类的相似,就抹煞那大部分的不同,总不应该。你不要把中国的金、木、水、火、土五行,当作印度地、水、火、风四大一样看:一个是表抽象的意味,一个是指具体的物质,并不能牵混为一的。
(二)方法不同中国形而上学所讲,既为变化的问题,则其所用之方法,也当然与西洋印度不同。因为讲具体的问题所用的都是一些静的、呆板的概念,在讲变化时绝对不能适用,他所用的名词只是抽象的、虚的意味。不但阴阳乾坤只表示意味而非实物,就是具体的东西如“潜龙”、“牝马”之类,到他手里也都成了抽象的意味,若呆板的认为是一条龙、一匹马,那便大大错了。我们认识这种抽象的意味或倾向,是用什么作用呢?这就是直觉。我们要认识这种抽象的意味或倾向,完全要用直觉去体会玩味,才能得到所谓“阴”、“阳”、“乾”、“坤”。固为感觉所得不到,亦非由理智作用之运施而后得的抽象概念。理智所制成之概念皆明确固定的,而此则活动浑融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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