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劳勒，任教于诺森比亚大学英国文学系，热衷于疾病文化史的研究。出版有历史类著作《抑郁症之前》《肺病与文学：浪漫的疾病》。

天才抑郁症

“在所有人里面，忧郁的人最聪明了。（他们的忧郁症）会让那种神圣的喜悦放大很多倍，还让他们富有激情……这使他们受到激励，成为出色的哲学家、诗人和预言家等。”

罗伯特·伯顿，《忧郁的解剖》

我们之前提到，在古典时期，亚里士多德，或者至少是“伪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忧郁（上层男性）天才”这样一个概念。这个概念颇具争议，影响力很大，同时又特别矛盾，因为它把疾病当成了一种手段，用来体现非凡的思维才能和创造力。但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忧郁症学者马尔西利奥·费奇诺（Marsilio Ficino，1433—1499年），很快就采纳了这个观点，还把它传播到了全欧洲。最后，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也由此诞生。费奇诺有一套新柏拉图占星学，认为土星代表了忧郁的人（如丢勒 的《忧郁》所示），还明确指出所有的天才和学者都有忧郁症，都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土星的影响（见图4）。

显然，在费奇诺这个时代，接纳“天才抑郁症”的概念本来是不太可能的。要是他没有吸收大量不同的论述，支撑形成自身的观点，也不会最终得出结论，认为忧郁症是一种积极的病症。有大量的因素影响了他的想法，包括（世俗式和柏拉图式）爱情的相关论述、各派宗教、炼金术、人文主义以及学者、阶级，当然还有性别所扮演的角色。在这个时期，这些忧郁症的元素都非常重要，有时有点复杂，还需要进一步的审视。

忧郁的爱人

爱情是这个时期忧郁症的一个重要层面，比以往还更加重要。在伯顿的《忧郁的解剖》里，它还是忧郁症的一个主要类别。爱情忧郁症，也就是对爱人的渴望，早在古希腊罗马时期就已得到了普遍的认识：炽热的感情会过度燃烧黑胆汁，造成体液失衡。渴望会使人体温度升高，燃烧体液，然后忧郁症就接踵而至。崇高的“英雄之爱”，指的是忧郁的爱人真正体现出了一种更加崇高的爱。这种说法其实源于“单纯的发音巧合”。在希腊语中，“eros”意为爱情，而“只需将‘eros’中的‘e’发成送气音，写作者就可以把这个词变成‘heros’，也就是意大利语中的‘eroe’和英语中的‘hero’（英雄）”。在《论问题》第30卷，亚里士多德提到了许多忧郁的古代英雄，他们历经了黑胆汁的燃烧；同理，对于忧郁的爱人而言，他们的黑胆汁被爱的激情点燃，所以他们和那些英雄一样，有了相似的感受。别看这只是个小花招，它说服了很多费奇诺那个时代的人。也是在那个时代，柏拉图的思想发挥了关键的影响力，引入了爱的过渡，从世俗的爱情过渡为更加神圣、纯洁的爱。这样的过渡标志着“英雄之爱”的理念在逐步演变，忧郁症患者越来越受到神的智慧的吸引。从诗歌、绘画、哲学或普遍的宗教作品里，还有其他各类展现艺术之美的作品里，我们都能看到这一点。

在中世纪，各类作品在描写爱情忧郁症的时候，可能是把它看做我们现在说的那种躁狂—抑郁症的发展进程：坠入爱河时，那种狂喜会燃烧黑胆汁。之后，如果没法抓住爱人的心，患者就会变得抑郁、迟钝。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认为这个变化过程和现代的躁狂抑郁症有什么关系，因为爱情忧郁症在发展机制上，在逻辑上，都和19世纪的躁狂抑郁症截然不同。医学教授米凯莱·萨沃纳罗拉（1452—1498年）探讨过“忧郁症患者的独处”状态。那些“在混乱的爱情里惨遭抛弃的人，会不断地思考、回忆和幻想”。爱情忧郁症患者一般都是修养比较高的人，那种激情“则被称为‘haereos’，因为英雄或者贵族更加频繁地感受到这种情感”。

就这样，忧郁的爱人受到吸引，进入了忧郁症的领域，这在后来的各类作品中屡见不鲜：有一个意大利医生就指出，崇高的爱人“会躲开人群，不和别人说话，而是到死者的坟地里去寻找僻静的地方。这样一个人待着，处在忧郁的状态里，让他很满足。他可能会长时间地沉思，一些事物是多么的美丽”。即便费奇诺还没有把忧郁的概念完全柏拉图化，从上面的文字里，我们也能很清楚地看到，爱情忧郁症是有可能转变成宗教忧郁症的。就像前面说的，人们在中世纪就已经认识到，僧人中有淡漠忧郁症这种病。这表明，为了追求神圣的爱，灵魂可能需要承受苦难。

与这种爱情相关的，是对学术的热爱。一个崇高的学者在探寻知识，而且可能是宗教性质的知识的过程中，就有可能会患上忧郁症（见图5）。在亚里士多德列出的忧郁英雄里，不仅包括赫拉克勒斯与莱山德等，还有恩培多克勒、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等哲学家。学者为了追求智慧，也可能会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从而损害健康。这中间有一个原因，就是撰写医学文献的人把学者的生活和忧郁症联系了起来。这种生活方式有可能既是抑郁的原因，也是抑郁的结果。

宗教与忧郁症：“恶魔的浴池”

忧郁症让教徒们感到困惑：到底是恶魔和魔鬼引发了忧郁症，还是这种病让人产生了幻觉，而看到恶魔和魔鬼？正是在这一点上，才最明显地体现出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是外来的。据说，忧郁症患者老是会看到各种幻象。那么，当他们身处宗教氛围很浓的环境里，看到很多有宗教（或者邪恶）内容的幻象也就不足为奇。至少，直到18世纪末，情况还是这样。16世纪中期有一个意大利的忧郁症患者，叫弗朗西斯·斯皮拉。这个人很富裕。最初，他从天主教皈依了新教，后来又改信回天主教。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得了宗教忧郁症。他说“他看到魔鬼涌入了卧室，爬得满床都是，还发出怪声吓他；这都不是幻觉，他真的看见身边都是魔鬼”。斯皮拉认为，这是因为他背教，上帝在惩罚他。但其他各方还基于各自的政治立场、宗教和阶级，给出了很多别的解释。这其中鬼神学家要做的，就是区分“天生”忧郁症的症状和由于恶魔干扰而产生的症状。这种看待忧郁症的态度产生了奇怪的副作用，为对立观点开辟了空间。也就是说，忧郁症非但不是恶魔引发的，反而是一种手段。上帝会酌情通过这种手段对人赐予才华，这标志着他的赞许，而不是要对女巫和术士这样有害而邪恶的天才判罪。

接下来，神秘主义又给忧郁症增加了一个积极的角色：它可以等同于“灵魂的暗夜”。灵魂必须穿过这暗夜，在求得神的谅解和灵知的路上净化自己。即使神秘主义者想通过精神练习来摆脱忧郁症，他们可能也得认识到，抑郁总是要有的，甚至可能还是必要的，因为如果没有抑郁，可能说明对灵魂的审视还不够深入。热那亚的圣凯瑟琳（1447—1510年）对待忧郁症的态度，就是一个早期的典型代表。她认为忧郁症象征着“恶魔的浴池” ，阻碍她获得救赎。“忧郁的状态一直持续，让她感到非常窒息，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她呼唤上帝帮她摆脱邪恶的忧郁症，而费奇诺后来却发现，忧郁症能够推动灵魂飞升，飞向神圣的爱。不过，其他人已经注意到，基督本人也饱受忧郁症的折磨。但这样一个悲伤的基督的概念和形象，与斯多葛学派的看法是相互冲突的。该学派认为人必须超脱于情感之上，漠视情感。另外，由于“渴望进入天国，获得上帝的爱”而感到悲伤，是圣昂托尼诺赞扬的一种情感。费奇诺则继续深入挖掘，认为忧郁症实际上可以成为神学与精神思考的出发点。

独处与公民责任

人文主义新兴，提倡社会存在和公民责任的理念，而忧郁症在某种程度上与这些理念是对立的。因为忧郁症会让人更爱独处，更加厌世，甚至还会喜欢去一些象征着排斥人类的地方，比如墓地。从这里，我们就已经能够看出，18世纪末的哥特式文学和忧郁症之间是有联系的，墓园派诗歌就是从忧郁症里汲取了灵感。

在近代早期，城市商业崛起，发展重心不再是农业经济。基于古人的政治理论，人们开始强调一套城市和公民的思想体系，摒弃了沉思、独处，而认同每个人都负有公民责任。这种意识形态就是我们如今所说的公民人文主义，象征着健康的交际。虽然它好像不利于对忧郁天才理论的赞美，但幸运的是，这个思想的内部是有分歧的。著名诗人、“人文主义之父”弗朗切斯科·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也称彼特拉奇，1304—1375年）就是一个典型代表。他赞美独处，认为他要做研究，就必须得独处。他还过着僧人一样的生活，把这种生活引发的精神问题比作“淡漠忧郁症”，也就是隐居生活造成的一种心情抑郁又倦怠的状态。人文主义者认识到，学者在进行伟大的研究时，可能就会感到忧郁，就像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或者赫拉克勒斯那样（因为这两人是古典英雄的模型）。这种忧郁有时甚至还是必要的。普罗米修斯受苦受难，为人类带来火种，学者在表面上也像他一样，承受忧郁症的折磨，为同胞造福，实现公民社会的目标。但实际上，他们又同时显示出自己能够超越常态的限制，超越个体的局限。他们一方面患有忧郁症，另一方面又出于英雄之爱而追求无限，这两者之间仍然存在矛盾。

忧郁症的光辉

马尔西利奥·费奇诺将各种散乱的想法整合起来，促成了文艺复兴时期对忧郁症的美化。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了这一点。同时，考虑到他本人也有忧郁症，我们就能知道为什么他会下这么大的功夫，把忧郁症，至少是轻度忧郁症，描绘得这样美好。他著有系列著作《生命三书》（De Vita Libri Tres，1482—1489年）。在其中的第一本《论健康的生命》（De Studiosorum Sanitate Tuenda）里，他详细阐述了亚里士多德关于黑胆汁临界点的理念——在临界点之下，黑胆汁刚好足以激发天才的创造力，而在此之上，就会过量。

费奇诺强调，学者需要一方面培养忧郁，一方面控制忧郁，还写诗赞美了天生的忧郁体液这种奇迹。他认为，燃烧的忧郁体液是紫金色的，辐射出来的颜色就像彩虹一样。它还能产生精气，完美地满足精神活动的需要。忧郁症和土元素有关系，和土星也有关系，这代表着它既深入探寻了自然世界最深处的秘密，又渴望了解最高天际的真理。或许，忧郁症患者甚至还能传达神的预言，提出一些“从没想过的想法”，预测“还没发生的事件”。在这个时期，有众多思想家附和费奇诺的看法，迪洛朗斯就是其中之一。他写道：忧郁体液在加热后，与血液结合起来，“仿佛会带来某种神圣的喜悦。这种喜悦一般叫作‘激情’。它会激发人的潜能，使人成为哲学家、诗人和预言家，就好像这里边有什么神圣的成分似的”。同时期的诗人说，诗歌或许是来自于上帝。按照柏拉图的说法，这就是一种英雄之爱，一种神的狂热。从薄伽丘（Boccaccio）的观点来看，他觉得诗人是得到了上帝启发的神秘主义者，他们通过诗歌的形式与其中的意象，来向人类传达真相。基于这些观点，费奇诺与亚里士多德模式的忧郁症建立起了联系，忧郁诗人的形象也从此与大众的想象牢牢结合在了一起，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都十分流行。

费奇诺和盖伦不一样。盖伦认为人体是封闭的，视角比较内向；费奇诺注重柏拉图的、形而上学的世界，认为身体是开放的，会受到天体的影响。这样，过去的忧郁天才的概念就和占星术联系了起来。在文艺复兴时期，望远镜技术不断发展，带动了占星术的兴起。费奇诺走出这一步，确实解放了人们的思想观念，但为什么土星是忧郁症患者的星象呢？乍一看，土星其实并不太像是主管天才的行星。要解开疑问，我们还得回到占星术上来。这是一门古老的科学，但在9世纪，阿拉伯的思想家依据占星术把体液和天体进行了配对：木星代表多血质，火星代表胆汁质，金星代表黏液质。土星在人们的眼中又干又冷，就像忧郁体液一样；它的运行速度也比较缓慢，似乎符合忧郁症患者的气质；同时土星还是黑暗的，这也和黑胆汁相符，所以它成了忧郁质的代表。另外，土星的神话来源还增添了一些特质，有时候看起来有些矛盾：土星（Saturn，罗马神萨图恩）在希腊被称为克洛诺斯（Kronos）。他是统领黄金时代的神王，但却被儿子推翻（并阉割），最终被迫囚禁在阴暗的地下监室里。这个流放的经历还把他和远行联系在了一起。此外，人们还常常把克洛诺斯和柯罗诺斯（Chronos）混淆起来，而柯罗诺斯其实是时间之神，还掌管生死。通过这些神话的起源，人们认为土星（萨图恩）全面掌管着忧郁症的各个方面，包括脾脏等相关器官。他成了权威的象征，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在各类作品里，他似乎总是在自残，溺水，遭到监禁，这是他最差的形象。

对费奇诺来说，土星象征着最高雅的思考，是学者的主导星象。他利用了柏拉图的“英雄忧郁症”这个概念，又融合了克洛诺斯的神王地位，这样就把土星提升，进入一个看似矛盾的领域里，代表非世俗的、抽象的精神冥思。土星能够激发最伟大的头脑，但忧郁症患者必须警惕不要被它强大的能量反噬。费奇诺花费大量精力，提出了一些建议，帮助控制土星对土象星座的人产生潜在的有害影响——他们不仅要注意饮食，还要佩戴辟邪的东西，用其他行星的互补特质来对抗土星的影响。

除了占星术，炼金术是另一个对我们来说非常陌生的学科。它玄奥又神秘，但它影响了人们如何去理解抑郁症，构建抑郁症。阿拉伯医学和哲学在这方面产生了很关键的影响：在阿拉伯语中，“al-kimiya”就是炼金术（alchemy）。而且，人们一般认为，阿拉伯医生了解炼金术的实践应用，知道这个学科的使命就是为了把化学元素转变成新的物质，并最终将贱金属变成黄金。对有些人来说，在这个转变过程里探索物质的本质，是一项神圣的活动，因为它需要揭露世界上隐藏的，或者玄奥的真相。渐渐地，炼金术和柏拉图的“理想模型”的理念，还有占星术理念交织在了一起。占星术认为，一个人的体液气质，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出生日期和地点决定的。现实的人世这个微观世界，和天体还有更高境界的心灵真谛这个宏观世界，两者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在穆斯林文化的作用下，这个理论得以长久地流传、融合。炼金术里还有一个概念“黑化”（nigredo），指的是物质转变的第一阶段。人们借鉴了这个概念，把抑郁症比作黑胆汁的“黑化”。这个过程主要受土星的控制，类似于患者在精神上先是短暂地死亡，然后又从中复活。那么总结起来，从占星术角度来说，土星对人类的天才有主导性影响，而炼金术也和抑郁症相连。一旦炼金术和土星紧密结合起来，费奇诺在佛罗伦萨的变革也随之启动。

序 言 文坛泰斗的病史 I

一章　“不幸的人”

忧郁症的起因 005

忧郁症与天才的联系 012

中世纪的老古董：淡漠忧郁症 017

第二章　天才与绝望

文艺复兴时期的忧郁症 025

盖伦学说与忧愁 027

天才抑郁症 031

忧郁的爱人 033

宗教与忧郁症：“恶魔的浴池” 036

独处与公民责任 037

忧郁症的光辉 038

悲剧还是创造力？ 041

时髦人的标配 043

女性天才与苦难 047

哈姆雷特：忧郁症患者的模板 052

不断成熟的理念 053

第三章　从坏脾气到敏感性

新科学与新理解 058

时髦忧郁症 072

忧郁症的社会性 078

浪漫主义时期：忧郁症的高光时刻 081

第四章　维多利亚人、忧郁症与神经衰弱

维多利亚时代的生活与抑郁 092

医生的思考 095

神经衰弱中的忧郁症状 114

第五章　现代主义、忧郁症与抑郁症

从古典到现代 124

弗洛伊德的选择 130

抑郁症与对爱的渴求 133

美国模式下的抑郁症观念 137

第六章　新型抑郁症

一切尽在症状中 147

抑郁症的新理念 154

生物学研究的发展 159

身体治疗与神奇百忧解的兴起 163

第七章　“药没有用？”：抑郁症和忧郁症的未来

认知行为治疗：最重要的非身体治疗方法 179

习得性无助与抑郁症 181

弗洛伊德思想的未来 183

社会因素的影响 184

进化论和抑郁症 186

抑郁症是否普遍存在？ 189

最后的思考：回归忧郁症？ 191

致 谢 194

词汇表 197

延伸阅读 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