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国北方沙漠历史地理研究概况
中国沙漠面积广大，自然条件多样，从东部的温带季风气候到西部暖温带大陆性气候，气候类型丰富、地貌条件不一，形成沙漠的自然地理因素和人类活动特点差异较大。在历史时期这一地区大多处于我国中央王朝与北方游牧民族交替控制的区域，人类活动复杂且变动不居，对区域环境演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因此，对我国北方沙漠地区进行历史地理研究，正如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院士指出的那样：“首先从沙漠的实际情况出发，进行全面深入的调查研究，既要研究它的‘今天’，也要研究它的‘昨天’和‘前天’；既要研究它本身的变化，也要研究它的周围事变的内在联系，只有这样才能得出科学的认识，找出其固有的规律作为实际行动的向导。”而对我国北方沙漠地区展开系统的历史地理研究至今已有六十余年的时间，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对我国治理沙漠、改善沙漠地区的生态环境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第一节 中国北方沙漠研究的缘起
对中国北方沙漠地区的人类活动与生态环境变化之间的关系展开研究，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当时在中国的法国人德日进（T.de Chardin）和桑志华（Emile Licent）在1924年曾对毛乌素沙地南缘地区的环境变迁进行调查，不仅发现水洞沟遗址的人类活动，而且还提出这一区域马兰黄土与萨拉乌苏组沉积之间的关系。此后，也有中国学者对浑善达克地区的环境变迁进行过调查，但总体上水平不高。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致力于为生产建设服务，科学界提出了向“沙漠进军”的口号。在这样的背景下，1960年夏，北京大学地质地理系的部分师生，对位于毛乌素沙地边缘的宁夏盐池、灵武一带的沙漠化状况展开系统研究，主要采取历史文献与考古学相印证的研究方法，对历史时期该区域沙漠化过程进行了复原，*终由时任地质地理系主任的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执笔撰写了《从人类活动的遗迹探索宁夏河东沙区的变迁》。这是第一次从历史地理学的角度，对历史时期沙漠地区的人地关系展开研究。随后，对东部沙漠地区的历史地理研究，就成为北京大学历史地理专业的学术特色。1965年，侯仁之先生与李宝田及北京大学考古专业的俞伟超先生一起，对位于乌兰布和沙漠北部的汉代城址进行系统考察，完成了《乌兰布和沙漠北部的汉代垦区》一文。该文不仅揭示了乌兰布和沙漠地区的环境变迁过程及其形成机制，更重要的是初步形成了沙漠历史地理研究的基本方法。
此后，侯仁之先生在带领学生多次考察毛乌素沙地南部一带的基础上，采用初步形成的沙漠历史地理研究方法对秦汉以来就成为中原农耕民族与草原游牧民族相互碰撞、交融的毛乌素沙地南部边缘地区的沙漠化问题进行了系统研究。结合历史文献与实地考察，侯仁之指出以古城兴废作为环境演变的指标，位于农牧交错带上的毛乌素沙地在历史时期曾是环境条件较好的草原地区，其沙化过程是人类不合理活动引起的③3。这些工作从方法论的角度论证了沙漠历史地理研究的任务，尤其是所开创的利用考古资料，结合历史文献和野外考察进行历史时期沙漠地区环境变迁与人类活动关系的探讨，成为沙漠历史地理的研究范式，标志着我国沙漠历史地理的正式形成。与此同时，侯仁之先生在这一时期对沙漠地区的历史地理研究中，提出了历史地理学研究时限应上推及全新世早期，即原始农业萌芽的时期，这不仅对理解我国沙漠地区的人类活动与环境演变有着重要的意义，同时也成为整个历史地理学研究的时间断限。
综上所述，对沙漠地区进行历史时期环境变迁与人地关系的研究，是基于20世纪中期国家经济建设需要以及中国特有的历史地理条件而开展的。从地理条件来看，我国北方和西北地区有面积广大的温带沙漠，毗邻我国北方主要的农业区。自清中叶以来，随着我国人口的持续增长，农业区的人地关系日趋紧张，因此农业人口有规模地向人口相对稀少的干旱、半干旱地区梯度推移，利用他们带来的较先进的农田水利技术和耕作经验，逐渐把大片土地开辟为可耕作的农田，从而使我国北方农牧分界线不断地向北、向西推移，使原本并不适宜农耕的农牧交错带以北地区承担了来自农耕区的生产—生态的承接和缓冲功能。在这一历史过程中，已面临较大生态压力的北方干旱半干旱地区，由于土地利用类型从利用强度较小的游牧生态系统，或者是半农半牧生态系统转变为更高效的农田生态系统，在荒漠草原局部绿洲化的同时，不适当开垦引发的土地盐碱化与沙漠化趋势也渐次滋生蔓延，干旱半干旱地区脆弱的生态平衡逐渐被打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中国社会尚未解决温饱问题，粮食问题成为急需解决的关键问题。而从农耕民族角度来看，有着丰富土地资源的北方与西北干旱地区，无疑成为中央政府着意打造的新兴农业生产基地。但是随着大面积
草原垦殖为农田，以及粗放的旱作农业被改造为集约程度更高的精耕细作农业方式，农牧交错地区农业生产过程很快就受到了土地退化的影响。因此，了解干旱半干旱地区的环境演变规律就成为当时包括历史地理学界在内的科学界需要处理的现实问题。到了1978年以后，经济建设成为我国的主要任务，同时面对20世纪60-70年代在干旱、半干旱地区极度扩张耕地所带来的严重土地沙化问题，历史地理学界再次将研究的重点放在历史时期该地区的人类活动与环境演变方面，引发了第二次中国历史地理学界对沙漠地理环境变迁研究的热潮。
与此同时，随着气候变暖等全球变化问题进入公共领域，国外学术界也注意到环境变迁问题仅凭单一学科和方法难以解决，全球变化科学（Global Change Science）因之兴起，特点即在于整合各个相关学科，研究全球变化的诸多面相，以应对人类社会在全球变化中已经面临的困境。如前所述，1986年国际地圈生物圈计划和20世纪90年代国际全球环境变化人文因素计划的实施，以及土地利用/土地覆盖变化研究、生物多样性研究计划等项目的开展，意味着对全球环境演变的研究已全面开展，尤其是对人类历史时期干旱半干旱地区的环境变迁及其人类因素的作用成为国内外研究的热点问题。
中国是有着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保存下来的大量的时间和空间序列相对连续的历史文献资料，成为今天研究我国北方沙漠地区土地覆盖与环境变迁不可替代的宝贵资料。而干旱半干旱地区的气候条件也有利于保存历史时期人类活动的遗址与遗迹，这就使得我们可以利用历史文献资料与考古资料复原历史时期的土地覆盖变化与环境演变。与此同时，地球科学的整体进步，也为我们分析历史时期人类活动对地球表层系统演变的影响，客观地观察沙漠地区人地关系提供了强大的学术支撑。
正是基于上述思考，本书是在科技部重大基础调查项目“中国沙漠变迁的地质记录和人类活动遗址调查”资助下，经过近五年对中国北方沙漠地区进行系统历史资料收集与野外考察，在对考古遗址与遗迹考察的基础上（图1-1），结合历史文献资料，对其中保留的历史时期环境信息进行分析，揭示历史时期我国北方沙漠地区环境变迁与人类活动之间的相互关系，为进一步研究与总结干旱、半干旱地区环境演变的规律与机制环境提供基础资料。
第二节 中国北方沙漠研究概述
土地荒漠化是当今世界面临的*大环境—社会经济问题之一。荒漠化土地面积的扩展，造成区域土地退化和经济损失，往往引发局部地区的社会安全问题。因此，对荒漠化的类型之一—沙漠的研究就成为全世界试图解决这一环境—社会经济问题的必要途径。
*早对沙漠化问题展开研究大约是在20世纪30年代。当时因为美国中西部地区土地垦殖，大面积的沙漠化和沙尘暴频繁爆发，引起了人们对土地垦殖与土地沙化之间关系的注意。几乎同时，苏联也因为对西伯利亚地区的过度垦殖造成大幅度的农业减产，而开始对土地退化问题展开研究。欧洲学者则集中考察非洲撒哈拉沙漠周边地区的草原退化与沙漠化问题。显然，学者们对人类活动与土地沙漠化之间关系的研究，源自对现实问题的处理。不过，直到1949年，法国学者Aubreville才正式提出“沙漠化”的概念。
随着沙漠化研究的展开，人们逐渐认识到历史时期的人类活动与沙漠地区的环境变迁有着复杂的关系。特别是世界上主要的古老文明都与沙漠有着密切的关系，如古埃及文明与撒哈拉沙漠，古印度文明与塔尔沙漠，犹太—基督教文明与内盖夫沙漠，伊斯兰教文明与鲁卜哈利沙漠，甚至中华文明也形成于我国北方沙漠的南侧边缘区域，这就使得人们不得不关注沙漠与人类活动的关系，特别是人类活动与沙漠边缘地区环境演变之间的相互作用。事实上，科学家们在多年的研究之后，基本形成了一致的认识：沙漠化是人类活动作用于脆弱的生态环境所产生的土地退化，所以沙漠化的研究，应主要侧重人地关系及其相互作用方面。
我国学术界对沙漠地区环境变迁展开系统研究，同样是基于农业生产的现实需要。从1950年起，我国开始对北方沙漠地区展开全面的科学考察，并逐渐形成了对我国北方沙漠形成原因和沙漠防治的认识与观点，特别是辨别了沙漠与沙漠化的成因问题。科学家们认为我国北方沙漠是自然因素形成的，但沙漠化却是在自然因素的基础上以人为因素为主所形成和发展的。这一观点将沙漠与沙漠化之间的关系分别开来，也使得对沙漠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人类历史时期，因此对干旱半干旱地区历史时期人类活动的考察，成为研究沙漠化的主要途径。
基于上述原因，从历史地理学角度研究沙漠化问题，就成为我国沙漠研究的重要组成。侯仁之先生利用历史文献和考古资料对乌兰布和沙漠和毛乌素沙地形成和发展历的长时段研究，不仅开创了沙漠历史地理学研究，也为总结我国北方沙漠形成与环境变迁规律提供了扎实的研究案例，使学术界认识到沙漠化与人类不合理的土地利用之间存在着密切关系。不过，正当这一研究方兴未艾之际，“文革”的爆发中断了这项具有现实意义的学术研究工作。虽然20世纪70年代初期还有一些关于沙漠历史地理研究的学术成果，但都是对前一时期工作的总结。
1978年起，沙漠历史地理研究才又重新开展，在继续之前的工作思路，即以揭示东部沙地的形成、流沙的移动、沙漠地区河湖水系的演变为主要目标的同时，将研究区域扩展到其他沙漠地区：洪建新、王北辰先生等人重点讨论塔克拉玛干沙漠地区的环境变迁，李并成等学者则以河西走廊为其研究区域。到20世纪90年代之后，受到历史地理学整体研究水平提高的推动，沙漠历史地理研究旨趣也有了明显的变化，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对历史文献所保留的环境信息展开深入、细致的分析与解读；二是注重对自然地理学研究成果的利用。
随着历史地理学界对我国北方沙漠地区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对历史时期沙漠地区环境变迁与人类活动的关系认识产生了较明显的分歧：一种观点认为历史时期沙漠化主要是人类活动对干旱半干旱地区长时期反复扰动的结果；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不合理的人类活动虽然对历史时期沙漠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但自然因素，尤其是气候波动是沙漠化的主导因素。
在系统整理与分析大量历史文献中的区域环境信息之后，不少历史地理学者认为沙漠地区长时期环境变迁基本上经历了土地垦殖—土地覆盖破坏—土地沙化的土地退化过程。如毛乌素沙地在2000年来经历了秦汉、隋唐、清至民国时期三次大规模的农业开垦，原生森林被大量砍伐，草原逐步垦辟为耕地，森林草原景观被农牧业交错景观所替代，导致该区域土地退化。反之，当该区域土地利用方式改变后，自然植被逐步恢复，生态环境演化的方向发生改变。如南北朝、宋元明时期因北方民族进入，致使北方农牧分界线南移，毛乌素地区的自然生态景观恢复为以草原为主，土地沙化减弱，甚至停止。不仅毛乌素地区如此，对科尔沁沙地历史时期环境变迁的研究结论也大致相仿：2000年前科尔沁地区呈现或保持着草甸草原、疏林草原和森林草原相间分布的景观，直到魏晋时期由于人口增多，加之战争频繁导致这一区域开始出现沙漠化。辽金时期和清代民国该地区再次被垦殖，因此也成为土地沙漠化*严重的时期。因此，在对近2000年我国北方农牧交错带地区的自然生态演化过程研究中，学者得出了随着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势力的此消彼长，农耕民族的土地垦殖使当地的天然植被一再受到破坏，浅表土层被人为扰动后，下伏沙层暴露，直接导致土地沙漠化的形成这一带有规律性特点的认识。这一观点也大致为西部干旱地区的沙漠化研究所证实：虽然对于西部塔克拉玛干地区沙漠化的历史地理研究主要集
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