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手,山河震动
◎简媜
师徒簿
彼时,自新店溪河滨吹来的野风仍有淡淡的青草味。蟾蜍山酣卧于这所大学西侧,常年打着绿鼾。一九七。年代最后一个夏天将尽,天空仍然湛蓝闪亮,任何一个刚脱掉高中制服的十八岁青年站在椰林大道中央,举目环顾尚未被台电大楼、新总图切割的宽阔天地,即使生性羞怯,也忍不住要追随野风呐喊一回。呐喊后,梦想着床,年轻生命镀上第一层金身。
上完哲学系的课,我在数棵高大琉球松护守的六号馆看到“第一届台大文学奖”征文海报,心脏怦怦鼓动,回宿合偷偷写了一篇散文参赛,之后每天编一个理由劝自己提前接受“必败”的事实。
竟然,在第一名从缺的情况下得了第二名。散文组评审之一是中文系柯庆明老师,另一位是外文系老师。颁奖那一天,我去活动中心领奖。一位五十多岁、穿着端庄优雅且颇有活力的外文系女老师颁一张薄薄的奖状给我们这些“随便穿”、很害羞的得奖者。掌声应该是有的,红幔金字、音乐、鲜花、观众、大家长莅临致辞、镁光灯,好像没有。末了,这位唯一很正式看待这件事的老师说了一句让我永志不忘的话,她说,对我们这些得奖者而言,今天的颁奖典礼显得“不够荣华富贵”。
那张薄薄的奖状发挥了作用,它帮我在成绩不理想的窘况下转到梦寐以求的中文系;接着,那句“不够荣华富贵”的话也发挥魔力,我又偷偷去参加“第一届全国学生文学奖”拿下散文首奖,这次的颁奖典礼“荣华富贵”多了。
如果我继续读研究所,一定要进她的教室上“高级英文”,当然就是登记有案的学生。大学毕业后,我自去野外丛林求生赴死,路绕来绕去总没碰上她。然而,想必另有一本看不见的“师徒簿”早就做了记号等着点名——于今知道,簿上的第一笔,应是她任职“国立编译馆”时冒着坐牢危险改革国文教科书,于一九七三年印出全新版本给当年的国一新生读,而我这个穷乡下孩子正好是新版第一代,捧读这本清新可喜的国文课本被启蒙了。二十七年前,我又从她手上得到生平第一张文学奖状,吃下一颗定心丸从此踏上圆梦之路。二十七年后,那本蒙着尘埃的“师徒簿”被不知名的力量打开,换我绕到她面前,看到白发皤皤的她怀抱着一个未圆的梦正在山村孤灯下奋战。
她是齐邦媛老师。
攀悬崖的人
二○○六年初,李惠绵教授家的春宴之后,一大沓口述录音整理稿及齐老师重写的首章初稿寄到我手上,连续数日看得我心惊胆跳。其一,完全颠覆齐老师在我心中“学者与评论家”的单一印象,我窥见有一个庞大复杂的故事在她心里锁得太久,此时开了锁。其二,我意识到以她一向秉持的高标规格,绝不肯让这些故事以凌乱的口述记录方式面世;从重写的首章可看出,她采用足以做历史大叙述的高难度架构,如此下手,只有开疆辟地、成就霸业一途,不能偏安于小局面了。其三,我希望忽略但不能回避,此时齐老师已跨过八十岁门槛且多次进出医院。这好比是孤高峰顶摘一株还魂草、悬崖上筑一个青春梦的举动;一个太沉重的故事,落在一副太弱的身体,在天色太暗的时候。可我也看出,每一个被端正地写下的字无不贯穿她的钢铁意志,每一页整齐的文稿无不展现威盛的军容,“老帅”宣战了,执戟刺向时间,欲展开一场置死生于度外的文学逆袭。
就体力而言,犹如折过腿的银发选手第一次攀岩就挑战刀削悬崖,做学生的我们——惠绵与我,怎能不站在崖下当她的专属啦啦队。月黑风高,天地皆冷眼旁观,老选手上路了。啦啦队有点担心,朝上喊:“老师,您爬到哪里了?”空谷送来虚弱的回音:“爬到第二章在逃难了,心脏痛得睡不着,写到天亮,前胸贴后背地累,我父母都是心脏突然……”啦啦队惊慌地说:“老师,您不要吓我们,别写了别写了快去休息!”屈指一算,至少还有十多章要爬,怎么爬?啦啦队觉得这样压榨老师”会下地狱,提议:“老师,您干脆下来算了!别爬了!”没声音,好长时间没吭声,忽然踢下一撮沙,有动静了,夹着一阵剧烈咳嗽传来雀跃的语句:“太快乐了,我开始爬第四章了……”
有一章一写就超过半年,底下的啦啦队把虱子都捉完了,苍蝇也打光了,不得不催她:“老师,您的‘进度’到哪里?说好这章写完要喝春酒,都成秋酒了!”抖来一串理由:最近来参观的人较多,儿子来了要“育儿”,旧居有些事要理,牙痛看几趟医生,心脏不大行……“我现在的样子就像屈原投江前呐!”声音有点沮丧。换啦啦队沉默了,半晌,说:“老师,您还是别投,投了也会被捞起来。”立刻传来一阵呵呵呵笑声,自我解嘲道:“是啊,捞起来晒干了,还得去干活!”
作为第一手读者,我们完整地见识齐老师的超人意志与钢铁精神,兼以学者之严谨态度。原近二十万字的口述整理稿几乎全被推翻,大纲至少大修三次,书名想了近百个——每次电话里讲得火热油烫的书名,没多久就丢到阴沟里去。每一章动用的文献、资料、专书,甚至信件往返、访谈求证,不可计数。因此,打字稿上标记三修四修至七八修,已是常态。这般呕心沥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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