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从来如此,便对么?
近些年我偶有机会被邀请给同行讲课——其实就是汇报分享一下我的想法和做法,一些很浅显很简单的东西,每次讲课我都要引用鲁迅的话:“从来如此,便对么?”这也是我自己所习惯了的思考起点:这样对吗?能不这样吗?可以更好吗?
我们总是习惯自负于经验,也习惯于以经验示人。凡“从来如此”,便“必须如此”和“愈发如此”,然后在“如此”的道路上越走越窄,以至于被“如此”裹挟,愈裹愈紧。
我们当下所面对的教育,这般无力,这般焦虑,这般扭曲。因此,时代需要我们的教育工作者拥有更多的智慧,甚至需要我们鼓起更大的勇气,去做我们理想的教育和实现我们教育的理想。
本书没有理论,也不显高大上,甚至禁不起学院派的科学查验;只是一个普通实践者在重新审视我们“从来如此”的一些日常且琐碎的事情——那些但凡当校长就都回避不了的事情,试图在经验之外,找到一些有别于经验甚至是有悖于经验的东西。
2014年,北京四中房山校区开学。有人说:城里名校再好,到郊区也就剩个名。2021年,广东珠海容闳公学开学。有人说:公办名校那一套,到民办根本行不通。2023年,北京四中雄安校区开学。有人说:首都名校,到河北大地必定水土不服。这三个学校的创校校长,都是我;我做校长的学校,都是这样“格格不入”的外来户。我手握一柄长刀,企图划开一潭潭死水;像极了堂 • 吉诃德,总觉得需要向什么东西宣战,但不知道战场在哪儿。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房龙在给《宽容》写自序里所说的那个“游子”,“撕裂黑暗从远方蹒跚归来。他双手的指甲尽已磨破,双脚上缠满了染血的布条,无声地诉说着长途跋涉的苦难”。偏偏我这个“游子”就爱刨根问底,“于是他们把我带到悬崖上,让我目睹那胆敢违逆神祇之人尸骨无存的下场”。是的,这些年,头发稀了,白了,没了;人也老了,病了,衰了。
当然,这样的舆论和质疑,我早已习惯,且从不以为意,因为这些声音背后的逻辑只有一个:我们从来如此,你也不可能另类。再说了,我从没想过要赢了谁,我只要求我自己对得住教育人的良心。所以,这些年也还好,尽管我无知无畏,处处碰壁,可真的当面拿石头来砸我的,有,幸好也并不算多。
我曾发了一条朋友圈:“我给全世界让路,为的是能觅得一隅安静,做我以为好的教育。”是为“流浪”,雅称“游子”。
三年前,刘长铭校长将从北京四中出走外地创校的几个同事拉了一个群,取名就是“教育游子”。当时,我们散布在东南西北天涯海角各种地方,我在人迹罕至的横琴岛;而刘长铭校长,正在北京大兴一座废弃的老破校园里创办他的润泽国际学校。刘校长是教育家,是我们的老领导,我们几个都是“四中粉”;我在四中教书的十多年,也是刘校长在四中做校长的十多年。我们都曾是“抽刀断水”的那一个,我们都在各个地方,“在跋涉中,找到了更美好的家园,找到了更令人向往的应许之地”。
遗憾的是,大家都想约一顿“游子饭”,约了几回,至今都还未能成局。
在北京四中房山校区做校长的时候,多方因素促使,我把办公室搬到了楼道里:那是一处你在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必经之道,那条楼道在它的黄金分割点上非常丝滑地凹凸成了一处港湾,实在是闹中取静又静而不僻的好地方。这地方悬名“黄春工作室”,据说至今还在,已是校园的“网红打卡”点。
有媒体借题发挥,说我是“全世界第一个在楼道里办公的校长”;后来,我就有了个绰——“楼道校长”。无论是誉还是毁,我都照单收下了:我确乎就是“楼道”校长;楼道,就是“门外”,在校长群里,我就是个“门外汉”,就连正儿八经的“校长资格证”,还是多年以后才领到的。今天总算可以坐进校长办公室了,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在“楼道”里待着。
门外,被束缚更少。办公桌上有一沓沓的文件,有一本本的理论;是别人的思想,也是别人的秘籍;是教材,也是镣铐。只有走到门外去,才有最真实的教育场景,才有最适切的教育需求。心无旁骛,眼无阻隔,你才能摘下眼镜来全心全意地观察师生、理解师生、服务师生。
门外,离教育更近。如果你不觉得教育有问题,那肯定是你离教育太远;如果你找不到教育问题的解决办法,那肯定也是因为你离教育太远。我更想说的是,坐在办公室里,你往往会觉得什么问题都没有,自我感觉非常好。一个自我感觉非常好的人,即便走进基层,也只会高谈阔论,指手画脚。
门外,好教育更多。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不能做门里之蛙。南北之差,公私之别,东西之分,洋土之异,都是门外的风景。在没有风浪的池子里,我们可以将自己活成那条永葆活力、愿意进步的小鲶鱼。
这么想来,做个“门外汉”挺好,于是,我不是在楼道里,就是在去往楼道的路上。
这些年,教育从来没有缺乏过花样,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日日翻新。每一朵当时完美无瑕的花儿,都因又一朵新的花儿需要开放而罪孽深重。我们听到太多的步、法、环、式、本、体、翼、案、导、转,一二三四五、甲乙丙丁戊,名目繁多得堪比中药铺。大家都拼尽全力在名目上做足文章,各自拼得各自的江湖座椅,而很少触及教育的实质:那些简单、朴素,又直达要害的本真的东西。
作家池莉说:“教育真没有那么复杂。把你有兴趣的事情尽着才能做好,把你喜爱的人儿尽着力气爱好,把你喜欢吃喝的东西尽着热情吃好,把你讨厌的人事尽着宽容躲好。虽然我们外在的躯体渐渐衰败,我们内在的生命却日日更新。这应该就是教育的意思了。”
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是否找到了那些“有兴趣的事情”和那些能让自己“喜爱的人儿”,并且是否为此尽了情、尽了力。校长感兴趣的事情,是拥有“校长”这个身份,还是做好“教育”这份事业?校长“喜爱的人儿”,是“做了校长”的自己,还是“成就教育”的师生?教育的简单与复杂,就在于教育者自身的简单与复杂。
当教育真正做到为了“人”的发展而做,教育的简单,就会直达要害。该做什么,该怎么去做,一切都会很清晰,而不至于被各种非教育和伪教育的东西晃瞎了眼。这些年走南闯北,我实在是见到了太多过于复杂的东西,太多的人在以复杂为荣,不复杂一点,好像都不能显示自己的能耐。像我这样简简单单的校长,在酒桌上往往是没有插话的机会的;每每被问及“最近有什么新研究”,我的回答都是“我在研究如何让校园安静一点”。难道不是吗?校长的忙碌,到教师那儿是要翻倍的;翻了倍的教师的忙碌,到了学生那儿是要再翻倍的。这一倍倍地翻滚下去,就把教育卷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此刻,我身在雄安新区;北京四中雄安校区刚刚开学。许多朋友都带着热忱的关心来向我介绍教育的各种“时宜”和“时务”,我只是笑一笑:“从来如此,便对么?”
不甘于这样,才是我们的价值。
如果你也这么想,那我们就一起努力。
黄春
2023年9月 中国·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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