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驼铃》:
雪风睡前,娘给他郑重其事地说了一件事。出冬前他阿达(父亲)敏雅南替阿爷敏镇寰帮庄子里请的教书先生杨先生这几日就到,他们这些淘气娃娃都要上学校,该读书识字了,再天天这么耍下去不是个事情,就浪成野人了。
学校由阿爷出面在柯癿大泉脑后的白土崖跟前整修了-嵌套的五间平房,房子修好后空放了三年多。东面挨崖,最东面那一间是柴房,堆放烧柴和填炕的荑草。西面临河,西墙上开了一扇窗,临窗盘了一座土炕,在北墙根盘了锅灶,给教书先生歇课、休息和吃饭。白天吃饭在雪风家,先生吃饭的房间也腾了出来。中间三间教室,摆了桌凳,桌凳都由雪风的阿爷敏镇寰请阳升庄里最有名的杨木匠做的;学校建成了,敏镇寰和庄里老人决议,全庄七岁至十二岁之间的孩子全部进校读书识字,谁家的娃娃不送去读书,将来他家里有了红白事,作为惩治,庄里人不得参与。娃娃们读书识字的事一经决议,准备将杨先生接来时,雪风的阿爷敏镇寰却毫无征兆地失踪了,没有了任何音讯。
杨先生接来时,雪风的阿爷敏镇寰还没有回来。
杨先生推开紧闭的大门,轻咳着喊了一声:“雪风!雪风,你阿爷在吗?”径直走到了里院门口。他瞅见里院只有雪风娘尔菲叶和尕姨娘,就停住了脚步,不肯进里院门。雪风娘和尕姨娘手脚忙乱地迎了出来,招呼杨先生进屋。杨先生站在里院门口,微笑着对雪风娘说:“我还是去学堂吧。”
雪风娘和尕姨娘搓着手,恭敬地站在里院大门两边。雪风娘真诚地说:“掌柜的走时都安排好了,您就放心住下,没啥为难的。”
杨先生只好跟了尔菲叶和尕姨娘进了里院门,往堂屋里走去。
雪风和杨先生见过一面。杨先生和雪风的阿爷敏镇寰是你不吃我不喝的生死至交,入冬前曾来过他家。
杨先生在洮州地界上名气很大,人也很傲气,从来没有给人低过头。他原来在南方一个县上给人当红笔师爷,还在某处军队上给人当过幕僚,很有学问。敏镇寰说杨先生的学问满满五牛车也装不完。但杨先生只带了几本卷页的书过来,是装在一只布包里带来的,连牛车的一个车厢角角都铺不满。雪风想阿爷净说瞎话呢,把杨先生吹上了天。
娘给雪风二姐杏月也说了,要她搬去和尕姨娘住一起。阿达和娘要搬下来住二姐的那间房,上房要挪腾给杨先生住。杏月刚一听娘的话,就拉下了脸,一声不吭地拾掇着碗筷去了灶房。她有十二分的不情愿,以前娘给她说过要给尕姨娘做伴的事,她弹嫌尕姨娘睡觉拉呼打鼾,身上还有一股炕烟的味道,硬是没去,但现在不得不去了。
傍亮,两只大红公鸡此起彼伏的打鸣声没有叫醒雪风。
天亮后,娘也没有叫雪风,或许是她根本没有叫醒雪风。
雪风一觉醒来,还是被外院大门外那棵招风的老白杨树上的老鸦、老嘎、喜鹊、白嗉子嘎乌和麻雀合着伙吵醒的。这些破嗓子飞禽常常这样,谁也拿它们没办法。天麻麻亮时,它们就亮开嗓子“叽叽喳喳”“嘎嘎哇哇”地乱叫,唱对台戏似的,好像雪风一家人就喜欢听它们高一阵低一阵、紧一声慢一声的吵闹声。尤其是黑老鸦,雪风最讨厌听它们“叽里哇啦”的叫声,然而它们的声音偏偏又最大,往往在傍亮的时候叫人安静不得,泼烦(方言,麻烦)得很。雪风娘有时从地上操起几块石子甩到树上吓唬它们,它们却无动于衷,依然我行我素,把它们那并不好听的歌喉展现得淋漓尽致。雪风阿达当着牛帮的大郭哇(首领),常年带着牛帮风餐露宿跑外面,根本没时间也顾不上管这样的小事,其实,他就是有时间也不管,他说有人就有树,有树就有鸟雀,有鸟雀就会有吵闹,你暂时赶跑了鸟雀但你挪不动也移不走树,你还不是白费劲,只要树在,鸟雀就会来。唯一的办法是砍掉门前的大白杨树,让那些歇脚的鸟雀们干瞪眼。可由谁来砍呢?雪风砍不动,阿达不愿砍,再说这生长了上百年的大白杨树已经成了他敏家的招牌,外庄的人们找寻他家或他阿达时,都是这么称呼他阿达的——大白杨树跟前的瓦寨牛帮大郭哇。提起他阿达的大名敏雅南反倒知道的人不多,而一说瓦寨牛帮大郭哇就没有人不知道的。早前,雪风爷爷敏镇寰也当过牛帮大郭哇。来找他阿达的人只要从庄头的大道上顺着这棵大白杨树走进来,就不用问人探路,像个老熟客似的能找到门上。
雪风恨老鸦是有原因的。有年冬天的一个大清早,雪风捂在被窝里耍懒。大冬天的,起早了也是白受冻,捂在被窝里享受热炕的恩典,是孩子们的福气,但大人们就没有那个福气了。
雪风懒着就又昏昏地进入了梦乡,可好梦不长,雪风就被黑老鸦的兄弟姐妹们合着伙吵醒了。他气冲冲地蹦跶着跳下炕,在院子里的烧柴堆上顺手操起一截干柳棍向树上甩去,谁知他这一棍子没甩到树上却甩到了对门子林生家的花格子窗户上,把窗纸戳了个大窟窿,还击碎了窗子上镶着的一块嘹人影的玻璃。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林生娘像只噪母鸡连蹦带跳地飞进了雪风家大门,堵在雪风家外院里两手叉腰连毛带草大骂了一通。敏雅南哑口无言,一时脸臊得没地方放,遂扬手把一个耳光重重地放在了雪风的脸上。这一个耳光对雪风后来的人生多少有点影响,因为这个耳光把雪风的左耳朵打背了。后来,雪风的左耳朵有点不好使,有时候听得清有时候听不清。听得清晰的时候连蚊子的说话声都能听到;听不清的时候,就是擂鼓他也听不到。林生娘耍了回泼妇,骂了个痛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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