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东，笔名冬歌，江苏响水人，军旅作家，军网主编，特邀撰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会员，武警部队影视专家库成员，响水湖海艺文社文学顾问，“冬歌文苑”创始人，散文集《四季恋歌》《踏歌而行》《渔樵歌笙》、诗歌集《歌向远方》主编。著有散文集《军旅青春别样红》《向往大海》等。

母亲的棺木被一锹一锹黄土淹没，每一锹土的起起落落，都是阻隔阴阳世界的屏障。三十几个帮忙抬棺木的乡邻，你一锹，他一锹，低着头，只顾夯土，谁都不多说一句话，三个侄子抱着一根长长的木棍，从黄土里一寸一寸地往上坠，边坠边喊：“奶奶，上来吧。”这一民间风俗叫“拔高”，寓意着子孙后代节节高。早晨七点，葬礼毕，送给母亲的纸别墅、金山、银山，还有那对金童玉女，被一把火烧成灰。我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滴在混在黄土里青青的艾叶上。妈妈，您安息吧。
大哥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步履蹒跚，好心的乡邻把他推上拉棺木的三轮车。二哥沿着墓地的圪塄悄无声息地离开，跟在他后面的还有我和大姐、弟弟、三个侄子。凉风从地头的树梢上掠过，窑洞上方的炊烟缓缓升起，大片的绿地也被一层层的薄雾笼罩着。远处的谷子地里，赶早锄地的几个女人弓着腰，圪蹴在谷苗的地埂上，哼着受苦人的调子，遥遥地穿了过来。连同穿透过来的，还有路边空气里摇曳的艾草，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有关家乡的记忆就在艾草的味道里鲜活起来。
家乡的季节变换比江南迟级，各种植物生长也都慢了不少，就拿艾草来说，端午前，江南的艾草早已人高马大的，而家乡的艾草才绽放出来，背阴地还是小苗苗，阳坡地也就三四十厘米。很早就知道“艾草旺、禾苗壮”的传言。无论艾草长势如何，只要它出现在四野，生活就有了希望。
艾草在家乡算不上什么稀罕物。每年惊蛰前后，百虫出洞之时，田间地头，沟坡上，石缝里，只要有土的地方，都会长出柔柔嫩嫩、新绿新绿的艾草。一丛丛，一簇簇，在春风里欢笑，寂静又热闹。艾草形似菊叶，表面深绿色，背面灰色且有绒毛。掐一片细闻，那种特有的幽香似乎就将缕缕思绪牵引得绵长而悠远……像其他野草一样，采摘后的艾草过个三五天又会一如既往的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采摘艾草的日子在端午节前后。家乡人不懂艾草的食用价值，即使在困难年代，吃过树皮，也没听说过用艾叶做团子，当然更不知道它的药用价值。我自记事起就知道，每到采摘艾草时，母亲就开始多了一份劳动。生产队分配的农活干完，母亲就背着宽宽大大的箩筐，或提着轻轻的蛇皮口袋，深一脚，浅一脚，循着淡淡的野草香，往远处走去。山坡上，田野里，到处是她忙碌的身影。
记忆里，我们姊妹都有跟着母亲采摘艾草的习惯，但多半是业余时间的劳动。母亲和大哥、二姐要挣工分，每到放学后，我和几个同伴一溜烟地往母亲干活的地里跑，掠过路边稀疏的艾草，我们仿佛冲进了一幅无边的画卷。有时候，夜里一场夏雨下过，拂去了田野上的尘埃，空气里就会散发出各种清香。一望无垠的田里，成长最早的是豌豆，在家乡属于夏收作物，青绿的秆茎，每棵苗头顶着红色、粉色的花瓣，随风摇摆，恰似招惹人的姑娘。田边的荒芜地带，长满了各种杂草，有猪吃的，有兔子吃的，也有牛和驴等大牲口吃的。性急的要数艾草，它生长快，灌木状叶片在枝头展开，遇到雨水天气，浓烈的香气伴着菊花似的叶子在雨中摇摇欲坠，独占整头。要是多晒几个日头，酷热的太阳就会炙烤它的驱干，这时候的艾草就会垂下叶片，像母亲饱经风霜的面容。 面对捆住手的农活，庄户人恨不能脚踏风火轮，变成千手观音。常看到的场景是，跑不完的路，忙不完的活，一口冷水就起精神。好想弄根棍子把太阳一直撑着，不让它落下，把白天时间拉长。可是太阳终究不会听人的摆布，它在人们忙碌的脚步里骤然离去。朦胧月光下，母亲带着我们，趁着月色，一家人齐上阵，挥舞着镰刀抢割艾草，一刻也不敢停歇。月色与银镰纠缠，月牙落在了艾叶上，如梦如画。弯弯的月，弯弯的镰，仿佛由神祗掷下，从远古文明走来，传递到了我的手中。月色下，母亲弯拱的背，如月如镰。每一次收割都是一次深深的鞠躬，顶礼膜拜脚下神圣的土地。一把一把，兜兜转转，走走停停，直到袋满筐满，才满意而归。采摘回来的艾草不是用来灭蚊的，家乡气候凉爽、干燥，蚊子少见，很少听说蚊子咬人。采摘回来的艾草，晚上在油灯下搓成绳，挂在墙上，铺在院子里，晾晒在墙头上，明艳的、活泼的，和着榆树的绿，衬着沟里河水的清澈，带着母亲辛劳的印记，幽幽艾香飘进了窑洞。农家人的生活就在这绚烂的色彩里铺陈开来，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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