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生长
1966年的夏天很热,空气中弥漫着馊糨糊的味道,久久散发不掉。
已经小学六年级的我,懵懵懂懂感到了六年级与其他年级的不同。
因为,六年级毕竟是六年级,是小学里的最高年级。这一年,我被宣布为少先大队队长。少先队“干部”的标志——胳膊上的徽章,我其实是戴习惯了的,从入队开始,由一道杠而两道杠而三道杠,年年都有。但是以前的三道杠是大队委员,现在是大队长了,这有质的变化:委员可以有若干,队长只有一个,我,就成了那个唯一。大队长一般只在最高年级产生,我以前表现再好也无用,此时是“熬”到了,这是六年级的特殊待遇。当然,即便是成了该小学学生“最高领导人”,我也没有特殊的感觉,无非是跟在督导老师后面,每天上午上课预备前到各个教室检查一下纪律,虽然所到之处大家正襟危坐,即便是平时要好的同学此时也很严肃,但我知道他们忌惮的不是我,我只是老虎后面的小狐狸而已。所以,当大队长这件事也只是一件事而已,其实没啥。这一年比较要紧的是,傅老师成了我们的班主任。傅老师面色铁青,不苟言笑,用从他儿子那儿听来的一个词形容他好像很合适,就是“满脸横肉”。“满脸横肉”一般形容坏人,不该用在傅老师身上,可我那时因害怕而生出的印象,就是如此。害怕傅老师,不光是他不笑,还缘于他套路太深。他要求大家早到校,这没什么,以前也早到校的,但以前早到校是玩,现在一到校,就被他发现了,就被拘到教室里。教室里本来也可以玩,可是傅老师与别的老师不同,讲台之外,他另搬了张桌子,放到窗台底下,面对面地看着你。当然你还可以在座位上玩,但傅老师让背书,让大家朗读、默读、齐读,几遍之后看谁先会背……一个坑接着一个坑!就像猴子被菩萨哄骗戴上了小花帽,戴上就拿不下来了。这是前五年不曾有过的。我那时还不明白自己是毕业班了,马上要考中学,只觉得遇到一个特严厉特不一样的老师才如此。
我正被动机械地过着和以往年级不一样的六年级,还不知道,我的这个六年级注定与之前之后所有的六年级也不相同——“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不用上课,只写大字报,热热闹闹地写了好几天,所有小学生都写。学校院子的墙就不够用了,进而贴到教室里,教室也只有四面墙啊!又在教室里扯上铅丝,横三竖四地挂上大字报。我疑心这招数是老师想出来甚至是老师制作的,小学生只怕没这能耐。果真如此的话,那真是作茧自缚了,因为学生的批判对象就是自己的老师啊。六月里的天,到处都是馊糨糊味,教室干脆进不去了。这种孩子们的欣欣然和老师们的惶惶然情形其实没几天,学校就宣布放假了。暑假年年有,今年的我们是不是该有些不一样?毕竟我们是毕业班啊。可是,没有毕业典礼,没有升学考试,所有的庄严到我们这儿全省略了,没有任何仪式,我们就回家了。
回家并不意味着暑期开始,像我以为的那样。这是我无业游民生活的开始,以后的四年时间里,我所做的所有事,都属于“自选动作”。我还不满12岁,还不可能对自己负责任,这自由来得早了点。
院子里的中学生凤,被选作红卫兵代表,到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检阅去了。凤我熟悉,高我三个年级,我之前的大队长的位子曾经是她的,她少年老成,人也泼辣,不像我,没开窍的木头似的。人家现在是中学生,这事没法比。
凤回来以后,兴起了红卫兵,中学生胳膊上都很神气地套着红袖章。凭空旗子也多了起来,好像几个人就可以排成一队,打一面旗子,清一色的红。接着,社会上大人们也戴起了红袖章,也成立了各种战斗队,名字不同,但一律革命,一律红色。只是热闹是人家的,没我们事。凭什么?以前出去宣传演出,中学生参加,我们也去的,一点都不比他们差呢。可是现在,中学生就是红卫兵,小学生就什么都不是(后来小学里有了红小兵,我们已经是“过去式”了)。有一天我和我姐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看热闹。遇上同班同学傅岩,就是班主任傅老师的儿子,他此时也正“待业”,三人议论起社会上发生的事,不知是谁提议,我们也组织个战斗队吧!都很无聊,都要求进步,一拍即合,于是就地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商量的结果,战斗队的名字叫“永红”,自然是永不变色之意。提到老师的队伍叫“战犹酣”,羡慕还是老师有文化,自己挖空心思,也想不起来一个差不多的,又不能抄袭,只能用“永红”凑合,普通是普通了点,好歹是自己的版权。然后要写一篇宣言。所有战斗队成立时都要发宣言的,你不发宣言,谁知道你的队伍呢?我们“永红战斗队”的宣言是谁起草的,已记不清了,可能是傅岩?他到底是语文老师的儿子啊。“宣言”写成后,需要油印,像所有小字报一样。这牵涉到刻钢板,使用油印机。但好像都没问题。《青春之歌》《红岩》的故事都很熟悉,地下党哪有不撒传单的?林道静站在隆隆向前的列车上,一手抓着车门,一手撒传单,嘴里还喊口号,那才是青春之歌呢!传单是刻印出来的,这也懂。成然就是刻钢板的嘛,一手仿宋字,印刷体一样,“敌人”都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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