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连
——记第七连连长丘俊谈话
我们是……第七连。我是本连的连长。
我们原是中央军校广州分校的学生,此次被派出一百五十人,这一百五十人要算是“八·一三”战事爆发前被派出的第一批。我便是其中的一个。
在罗店担任作战的××军因为有三分之二的干部遭了伤亡,陈诚将军拍电报到我们广州分校要求拨给他一百五十个干部。我们就是这样被派出的。
我了解这次战争的严重性。我这一去是并不预备回来的。
我的侄儿在广州华夏中学读书,临行的时候他送给我一个黑皮的图囊。他说:
——“这图囊去的时候是装地图、文件。回来的时候装什么呢?我要你装三件东西:敌人的骨头,敌人的旗子,敌人的机关枪的零件。”
他要把这个规约写在图囊上面,但嫌字太多,只得简单地说着:
——“请你记住我送给你这个图囊的用意吧!”
我觉得好笑。我想,到了什么时候,这个图囊就要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它也许给抛在小河边或田野上……
一种不必要的情感牵累着我,我除了明白自己这时候必须战斗之外,对于战斗的恐怖有着非常复杂的想象。这使我觉得惊异,我渐渐怀疑自己,是不是所有的同学中最胆怯的一个。我是否能够在火线上作起战来呢?我时时对自己这样考验着。
我们第七连全是老兵,但并不是本连原来的老兵。原来的老兵大概都没有了,他们都是从别的被击溃了的队伍收容过来的。我们所用的枪械几乎全是从死去的同伴的手里接收过来的。我们全连只配备了两架重机关枪,其余都是步枪,而支援我们的炮兵一个也没有。
我们的团长是法国留学生,在法国学陆军回来的。瘦长的个子,活泼而又机警,态度和蔼,说话很有道理,不像普通的以暴戾、愁苦的臭面孔统率下属的草莽军人,但他并没有留存半点不必要的书生气概。如果有,我也不怎么觉得。我自己是一个学生,我要求人与人之间的较高的理性生活,我们的团长无疑的这一点是切合我的理想的,我对他很信仰。
有一次,他对我们全营的官兵训话。当他的话说完了的时候,突然叫我出来向大家说话。我知道他有意要试验我,心里有点着慌,但不能逃避这个试验。——这一次我的话说得特别好。普通话我用得很流畅。团长临走的时候和我热烈地握手。他低声地对我说:
——“我决定提升你做第七连的连长。”
这之前,我还是负责整顿队伍的一个普通教练官。
从昆山出发之后,我开始走上了一条严肃、奇异的路程。在钱门塘附近的小河流的岸边,我们的队伍的前头出现了一个年轻、貌美、穿绿袍子的女人。我对所有的弟兄们说:
——“停止。我们在这里歇一歇吧!”
排长陈伟英偷偷地问我:
——“为什么要歇一歇呢?追上去,我们和她并肩的走,为什么不好?” ——“这是我自己的哲学,”我说,“我现在一碰到漂亮的女人都要避开,因为她要引动我想起了许多不必要而且有害的想头,……”
我们的特务长从太仓带来了一个留声机,我叫他把这留声机交给我,我把所有的胶片完全毁坏。因为我连音乐也怕听。
我非常小心地在修筑我自己的道路,正如斩荆棘铺石块似的,——要使自己能够成功为一个像样的战斗员,能够在这严重的阵地上站得牢,我处处防备着感情的毒害。
有一礼拜的时间,我们的驻地在罗店西面徐家行一带的小村庄里。整天到晚没有停止的炮声使我的耳朵陷入了半聋的状态,我仿佛觉得自己是处在一个非常热闹,非常嘈杂的街市里面。我参加过“一·二八”的战争,“一·二八”的炮火在我心中已经远了,淡了,现在又和它重见于这离去了很久的吴越平原上。
P1-3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