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在18岁那年，认识了一个36岁的女人。几个月后她对我说：“天哪，我比你大一倍！你40岁的时候，我都80岁了！”我说不对，“我40岁的时候你应该是58岁。”她摇摇头，说：“男人当然不会懂这种算法啦，男人40岁的时候就是40岁，女人58岁的时候就是80岁！”这话我想了好几年，有一天旧话重提，我对她说：“我80岁的时候，你98岁，那时候你可能比我还年轻些。”她笑了，很快又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活不到98岁。
那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绝望。对于我来说，我正经历着生命中美好的事情之一。我还相信，无论过多少年，我和她的交往都会留下美好的回忆。说得再文绉绉一点，我觉得自己有幸品尝的是母性的智慧，是时间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珍馐美味。可她就是无法理解我的感受。我该怎样向她表白？
有很多年我对同龄的或比我小的女孩缺乏热情，我觉得她们太浅薄，太任性，太自我中心，远不如成熟的女人让人愉快。“你心理有毛病！”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曾对我说。我很遗憾。总有一天她也会成熟，会36岁，会进入一个更美好的年龄段。我这样的人迷恋的，正是她的未来。赞美花样年华的人太多了，她应该满意。我这样的人多一点，她就不必为青春的流逝感到太恐惧。
现在看来，我对年轻女孩的看法是太偏激了，春天的美和夏天的美不可比拟，花朵与果实更是各不相同，可我当时就是对成熟的她更迷恋、更沉醉。我的比目鱼眼睛只看得到她的优雅、宽容、细心、体贴入微。她比年轻女孩更懂得我，更欣赏我，更珍惜我。在这样的时代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值得去做呢，我的梦想就是陪着她慢慢老去，在她年老的时候，不管她身在何方我都要陪伴在她身边，为她的腿盖上毯子，带她去年轻人慢跑的公园里散步。我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她的生命会比我先一步老去。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绝望，她朝未来望去的眼睛到底看见了一些什么？我比她年轻，我比她阅历浅，缺陷之一也许正是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不了解她的感受，不理解她内心发生的战争，我不知道一个36岁的女人正生活在恐惧之中，这个36岁的女人是那样害怕我对她做出一些亲热的举动，又是那样渴望我对她做出一些亲热的举动。
每次周末玩完牌，我都要睡在她家的客房里，半夜里她会悄悄地溜进来，一动不动看我好几个小时，看着看着眼泪就会掉下来。有时候我假装睡着了，趁她抹眼泪的时候抓住她的手，把她摁在床上。她真挣扎，她真反抗，她的睡袍都被我撕烂了好几件。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能当你妈哩。”另一次，她说，至少我的第一次不能跟她，她觉得我以后会恨她，她说：“你怎么着也得找个处女才能扯得平。”
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理在作怪。看样子我真是太不了解女人了。我出生在一个缺乏母爱的家庭里，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了婚，我跟父亲过。我成长的环境太缺乏女性的样本了。直到18岁，我基本上没有跟女人亲密接触过，如果不是因为她，叫她胖姐吧（其实她并不胖，只是比较饱满），人类的另一半是怎么回事我会一无所知。小学三年级时，一个女教师轻轻拈掉了我胸前的饭粒，我瘦小的身体里立刻刮起了风暴，望着她白软的手，我一阵一阵发起抖来。想到这里，我觉得那个说我“心理有毛病”的女孩并不完全错。
胖姐带我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我心理没问题。之所以说那个女孩并不完全错，是因为我不大信得过搞精神分析的医生。有时候，我宁愿相信每个人的心理都有点小毛病。同时，还相信有一点小毛病没什么关系。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
有很长时间我觉得我比胖姐的心理健康得多。她曾反复梦见她赤身裸体，街上的人朝她扔报纸的碎片，报纸的碎片坚硬锋利，她吓醒的时候浑身疼痛，把湿漉漉的汗水当成了鲜血。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为我找到了一个处女才告结束。有一阵子，胖姐忙着到处为我找处女，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没找着，沮丧不已，她一沮丧就要吃东西。吃了太多的东西，浑身的血都集中在胃里忙活，直到脑袋里的血也被抽空了，她才会忘掉刚才为什么事沮丧。
看见她撑成那个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我对她说：“以后不能这么吃了，这样就真成个胖姐了。”她说胖了才好，最好男人一看见她就远远躲开。我轻轻地抱着她，抱紧了怕挤着她难受。抱着她很舒服，她腰很软，从领口冒出来的气息很好闻。一会儿，她又问我：“我要是真胖了，你不会嫌我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傻笑。她看了我一会。我喜欢她看着我，脑袋略歪，眼睛黑亮，若有所思的样子，天知道她想了些什么，她轻轻地溜下沙发，跑到洗手间里去把吃下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没几天，她又吃多了。我有她房子的钥匙，我开门进去，看见她在吃东西，她像在梦中吃东西一样，吃的是什么毫无意识，只是一下一下地往嘴里塞。看见我站在面前，她双手撑住餐桌，才慢慢站了起来。看样子不得不谈谈处女问题了。
我给胖姐打了个电话。我觉得这种事不好当面谈。有几次我想当面谈，话到了舌头尖上，就是出不了口，结果搞得她疑神疑鬼的，老以为她自己哪儿不对劲，又是照镜子又是换衣服的，有一回还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把刚做好的头发重做一遍，恢复成上一次我见她的样子。
我说，我不在乎什么处女不处女的，你再这样干，我就去找一只鸡，废了我这讨厌的童子功。
其实我是有一点在乎的。处女，也是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事物之一。我曾看过一个电影，新郎第二天早晨走出来，把染着处女鲜血的床单，晾在院子里的晒衣绳上。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仪式。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床单。
胖姐在电话里对我说：“你迟早会在乎的。”
我说：“我不要你给我找女朋友。”
她说：“你不要我找，你怎么能事先知道人家是不是呢？”
我说：“你也不可能知道的。现在做处女膜修复术，很便宜的。”
她停了一下，笑了起来，对我说：“原来你也很绝望嘛。”
这电话不能再打下去了，搞得跟电视剧似的。
这天晚上我在街上走了很久。春天的北京，空气在发酵，细软的风是那样缠绵。我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荷尔蒙在身体里奔腾，我停下来，望着天空，城市上方的灰尘被灯光照得发亮，去找一只鸡的念头在大脑里漂浮了一会。然后我打定主意把自己走累，走得疲惫不堪，再回去一头栽倒在床上。一路上能碰到不少情侣，低语轻笑，有一对还靠着树久久地拥吻，我忍不住走几步回头看他俩一眼，差点撞在另一对身上。
胖姐和我刚认识时还勉强跟我去街上走走，后来怎么说都不肯跟我出来散步。即使出来，也尽往阴暗的角落走，还不让我搂着她。有一次我强行牵手，她乘我不注意抽出了手，独自往回走了。老实说，跟她长时间呆在屋子里我有点难受。她喜欢躺在床上抱着我，她喜欢捏我身上的肉和骨头，她喜欢闻我的汗味，她喜欢说我还是一个孩子。她知道我很难受吗？我想，她也很难受。为什么要这样？就因为她比我大18岁吗？我不止一次对她说，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终于有一天她对我说：“好，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我要为你找一个女朋友。”
在找到那个处女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看一盘法国碟子，是关于虐恋的，一个壮汉的鞭子啪啪地抽在一个女人一丝不挂的身上，她忽然抬起脸，呆呆地望着我，两眼闪闪发亮。那一瞬间我有点怕她。她很快回过神来，走进了洗手间，反锁上门，我听见放洗澡水的哗哗声，那哗哗声一直很响，但没有盖住她突然爆发出的动物似的喊叫。虽然只持续了几秒钟，但的确把我吓坏了。我从来没听见过她那样喊叫，我隔着门问她怎么啦。胖姐很平静地回答，没什么，水太烫，烫了一下。她出来时，我看见她眼睛红红的。接着，她趴在我胸膛上差不多哭了一整夜。
我好几天都莫名其妙。真的，我有时候完全搞不懂她，我也搞不懂自己，我有时候想：这算不算爱情啊？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没尝过苹果，我不知道苹果的滋味，要不然，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爱情？再不然，爱情就是这样的？可我怎么觉得这更像亲情呢？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她像我梦想中的母亲：操心着儿子的婚姻大事，教给儿子有关女人的知识。我免不了想：如果我真有这样一个母亲，我还会跟胖姐在一起吗？
她教我做菜，她教我说甜言蜜语，她用自己的身体示范，什么地方是敏感部位，她甚至教我育婴，她说她的梦想之一就是把我训练成一个杰出的男人。她说现在这个社会，你要做有钱人，主要靠机会，但要做一个杰出的男人，不需要什么机会，只要有心学习，然后去做就是了。比方说小便的时候，你把马桶的垫圈掀起来，小便后记着把垫圈放下，这并不太费事，但这样的小事做成了习惯，一点一滴加起来，你就是一个杰出的男人。你不是有钱人，女人也会爱死你。
其它例子还有很多，比方说情人节不买玫瑰，太平庸了，应该写情书，做贺卡，录一首你唱的情歌，或做别的什么能表现创造力的事。再比方说，打电话的时候多叫对方的名字。再比方说，在浴室里装上有两个喷嘴的喷头。通向女人内心角落的门，一扇一扇打开了。每一项训练都不算困难，有时候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一个女人是胖姐的敌人，胖姐在教我征服这个敌人的各种方法。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她是在教我做一个生活的艺术家。
生活在继续。我上学、毕业、工作。胖姐已经有一些日子没提找处女的事了。我以为是我要找一只鸡、废掉童子功的说法，唬住了她。我在心中暗笑。其实我是不会去找鸡的，她应该知道。我不完全是因为怕染上病，怕被抓，怕中圈套，一般男人怕的我也怕，但我更怕的是，女人神秘美好的形象在那样一张床上彻底倒塌。
可是我没想到，在一个周末，一个处女突然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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