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方华，笔名橡子，湖北蕲春人，1968年出生，199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北京青年报》评论员、微信公众号“团结湖参考”主编。诗人，作家，著有诗集《致命的独唱》《我看到浪花如此朴素  辜负了花的美名》，长篇小说《脆弱》《水果》，随笔集《王菲为什么不爱我》。

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一个奇特的存在。熟悉他的人，为他的才华而折服，有所耳闻的人则对他的多重文化身份感到困惑：他是公认的新媒体领军人物，是被写入教材的时评家，是蜚声网络的“无相机摄影大师”，又是不折不扣的作家和诗人。他煞有介事地生活，漫不经心地写作，直到他自己成为一个行走的抒情符号。
本书为蔡方华二十余年散文写作首次结集出版，收录精品美文55篇。在这本散文集里，他谈男男女女那些缠绵悱恻的事儿，谈笑泪交织的中年心绪；谈对故乡的依恋，谈几代人的亲情故事；谈人生哲理、美学感悟和对文艺的真知灼见；也谈日常生活中的无数个诗意瞬间。
这本情感散文集里的每一篇，都带有他独特的文字质感和思考方式，是他随意书写又随手丢弃的惊艳之作。它虽然只有转瞬即逝的光芒，却能始终照耀人心。它的风格是如此独特而沁人心脾，因而被称为“献给一切女人的情书”。

第一辑 

昙花研究

无方向微风

有一天，女人忽然认真地对我说，你别当诗人好吗？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这是什么来头。

她大概看出了我的不安，又补充说，你可以当作家，但别当诗人。

我点头，微笑着，很痛快地答应了。如果可以获得幸福，不写诗也是可以的。再说，一个幸福得有些痴呆的男人，多半也写不出什么像样的诗歌。

在她看来，作家比诗人要健康、正常，更让人放心。她的朋友们如果知道她的男人是个诗人，肯定会嘲笑她的。

她真好，没有让我完全放弃文字，她也知道这不可能。她是个很懂得分寸的女人。

不过，就在这个男人慢慢转型成作家的时候，她还是尝到了诗人的苦头。诗人有时柔情似水，能漫过她的满头青丝，有时也会像愤怒的烈火，把所有的劈柴烧成灰烬。

诗人就像挥舞着荆棘翅膀的鸟，远看时，它飞翔的样子几近梦幻，但如果靠得太近，就会伤人。他不是故意要那样做，只是无法承受内心的痛苦。

所以，诗人在女人的怀里时，总是小心收敛着自己的翅膀，脸上露出婴儿般恬静的表情。他不飞翔，只拥抱，不歌唱，只亲吻。他假装自己不是诗人，而是橡子。

内蒙古与河北之间有条公路，叫省际大通道，它像一首形式简单但内容宽阔的诗。路上几乎没有车，当我们在路上懒洋洋地行驶时，那路就像是我自己家的走廊。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停下来，可以坐在马路中间，可以模仿牛羊从路的一侧徜徉到另一侧，可以在路上撒尿。

远处在下雨，黑色的雨线从云上一直垂挂到地下。满天都是壮丽的云朵，变幻的云朵。在没有云的地方，天空蓝得就像垂死的爱情。

路两旁视野开阔，山丘起伏如同迟缓的波浪。灌木故意长得很好看，让路过的人怀念。在这样的地方，如果像阿甘一样领着一群人跑步，那就成了电影。如果一个人跑步，就成了傻子。所以，大多数时候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大地和天空，但无论看什么，看见的都是女人，都是她的眼睛和头发。世界在我眼里，就像两张底片叠映出来的图画。云朵在汹涌，她的身体却是宁静而停止的，就像永恒自身。

沼泽地旁边，几匹母马带着儿马在安详地吃草，我们显然打扰了它们。一根孤零零的木桩兀立着，似乎是为鹰准备的。我想也没想就越过了铁丝网，噌的几下爬了上去。蹲在树桩的顶端，世界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沼泽地的水鸟叫得更惊慌。但是，我自己好像被一个仪式改变了，在色空交织的狂风中心，我更加空虚、寂静、晦暗和孤独。

雨后的阳光斜射过来，给了我一点颜色。

今天去办物业交接。在楼下等人时，看到了一丛怒放的紫薇。国槐的淡绿色花朵飘得满地都是。最后的合欢在枝头静静枯萎。

没有方向的微风从大地吹向我的心头，把我吹得缓慢。

我在墙根坐下来，对自己微笑，就像我是坐在山顶一样。

2007年

美有时是小的

劫后余生。歪倒在玮刚老师家的沙发上，信手翻看西埃夫的摄影画册，忽然就看到了那幅天鹅。不是最好的作品，也不惊人，却让我的眼睛又湿了。

在这个无比庞大、无比含混、无比分裂、无比嘈杂又无比寂静的世界上，美有时是小的、落寞的，就像巨大岩石中心的一点冰晶。在它的四周，尽是平凡粗糙的石头，尽是冷漠的湖水，尽是喧嚣的声响，尽是晦暗潮湿的欲望。但美仍然会闪耀，用它最轻盈的样子，用它朴素的觅食姿态，用它不无艰难的飞翔。

和我们的想象不同，和我们曾经缅怀过的古典年代不同，美已经变得越来越小，甚至越来越卑微，只有用更为巨大的长焦镜头才能窥见它。美更难捕捉，更难确认，更无法驯养。当我们的内心刮起最险恶的风暴时，美仍然那么安详沉静，让人既感激又悲伤。

罄尽一生，我所能够做的，也许就是找到自我灵魂中细小的美，那是古老人类的永恒种子。没有它，再繁华的世界、再绚丽的生涯，也不过是灰烬。

2007年

“没有了你会使更多的原野悲伤”

痛苦与怀疑暂时消隐的时候，心灵会在一个间隙朝向阳光，如同轻轻推开的门户。灰尘飞起，燕子穿门而入，带来词语和光亮。

看到新闻说，布宜诺斯艾利斯下雪了，冻死了几个人，但更多的人在大街上亲吻，因为很多人一辈子也没看见过雪。于是就想起了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想起了他创造的那些诗句，想起了他盲了双眼、端着一杯咖啡的样子。在书堆里一通乱翻，找到了他的诗集，胡乱读了几首，似乎又能体会到美好与安详，体会到压制在秩序背后的粗犷激情。

很久没有煮咖啡了，咖啡壶上落满灰尘，在太平洋百货买的那包咖啡粉甚至没有拆开。咖啡也会让我感伤、让我虚弱。总是睡得很浅，总会在冷汗中醒来，把自己的皮肤抹了又抹，就像童年时刚从水里钻出来。那时，我会摇晃着身体和耳朵，把水珠抖在地上，然后用一片高粱叶子遮住羞处，沿着田埂扭捏着回家。但现在没有家，我在做梦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醒来时只摸到潮湿的床单。

这是可笑的人生。饭桌上，每个人都在谈论股票和基金，谈论靠近高尔夫球场的房子，谈论政治八卦，我几乎完全置身事外。几乎在所有的聚会里我都置身事外。我只关心爱情，只在乎心灵。我能看见的只有烟雾中的玫瑰，她那么虚幻、自在，说不上美丽，但勾魂摄魄。

所以，我会生活在所有的时代里，在所有的女人身上寻找你的影子。我会怀念你、讥笑你、奚落你、蔑视你，会看着你被生活的尘埃覆盖，但我不会忘记你，就像我不会忘记多年前的那朵孤傲的野百合，就像我不会忘记一只寂寞的鸟。

这只狗将穿过麦地，穿过烈火般的忧愁，它不会死在莲石东路，不会死在南三环或别的地方。它不是维昂的小灰鼠。失去了你，整个大地都感到悲伤。

2007年

落水的人看来已经上岸

黑格尔说，所有重要的历史事件都会发生两次。我没看过黑格尔的书，这话是我从齐泽克那里看来的，他也没有告诉我，这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在个人的历史里，很多事情的确会发生两次。两次去撬别人的门，一次会成功，一次会失败。两次坐在车里，徒劳地等待，并且听到布谷鸟恼人的叫声。两次邀人喝酒遭到拒绝，这两个人都深入生命。两次试图自我伤害，一次被阻止，一次被放任。两次在大街上受到羞辱，都是自找的。两次从绝望的深渊向上飞翔，一次飞到了无边的空虚里，一次撞到了悬崖上。如果黑格尔是对的，如果他向我暗示，那些事只会发生两次，那就太好了，我还有救。

没有人不害怕轮回。如果有人预言，我下辈子是一条狗，拖着残废的腿在西藏某座寺庙前来回转圈，我多半会吓得赶紧吃斋念佛。好在没有人会对我这么说。我也不相信来世。我会在年老的时候变成一棵树，每一片叶子都散发出动人的光亮，照着所有迷惘的人。而树不会轮回，砍倒，烧掉，就是完结。我喜欢闻树干被砍开时弥漫的气味，湿润、清苦、浓郁，好像里面隐藏着整个大地。我能把整个大地吸入肺腑吗？那是肯定的。

我不愿意做一个被驯化的人，虽然我经常柔顺，像麦子在风中倒向一边。我肯定会倔强地转过身来，支棱起满身的芒刺，不是要伤害谁，而是要暴露内心的锋利。我的内心有铁、岩石、岩浆和无数棵古老的橡树，它们都沉睡在宁静的湖水里。我用水吻你，覆盖你，但我并不是水。我也不要被驯化的爱情。我想和你在烈日与浓云下长久地行走，把苍劲的背影留给蝇营狗苟的人们。

生气的时候我会突然笑起来，发觉让我恼怒的这一切是多么可爱。所以我也是一个可爱的人。

但落水的人还没有上岸，因为所有的事情都要发生两次。一次是火，一次是灰。

2007年

第一辑  昙花研究

无方向微风 / 003

美有时是小的 / 006

“没有了你会使更多的原野悲伤” / 007

落水的人看来已经上岸 / 009

鸽子飞呀 / 011

四季 / 016

剁骨头的人 / 019

关于爱情的两个隐喻 / 023

第二辑  中年心灵史

你想抱紧日出却不可能 / 027

接纳 / 032

南京的尘土与鲜花 / 043

第三辑  不成熟的作家

关于女摄影师的私人幻想 / 061

我所认识的贾樟柯 / 063

没人拗得过安东尼奥尼 / 067

写作在何种程度上是一种病 / 070

王小波到底留下了什么 / 083

闪电之后还是闪电 / 091

《秦腔》为什么远离诺贝尔 / 095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索多玛 / 099

没有犯罪感的人都在跳舞 / 103

我总是浪得虚名 / 107

当季节闪耀而过 / 115

害羞的鸟 / 117

纸年月 / 121

与火星无关 / 136

后《水果》时代的开始和青春的终结 / 140

以写作的名义或者那些花儿 / 144

第四辑  你呀，流浪狗

在不动的光里 / 151

最爱 / 156

我的伤心不值钱 / 158

月光照着我的骨头 / 162

苹果花与“非典” / 164

你的生日或长流不息 / 168

漫长的夜 / 170

汉字玫瑰 / 173

我为什么这样庸俗 / 176

鼻血 / 178

光线移动 / 188

第五辑  似乎不能穷尽的蓝

我欲不悲伤而不得已 / 223

狗是两种动物 / 226

夜翻家谱 / 230

小鸟会害怕松鼠吗 / 234

像一道闪电 / 239

我为什么迷恋当隐士 / 244

三公传奇 / 249

日子好比春江水 / 256

姐姐 / 264

苦橙 / 268

雷声隐隐 / 273

11月6日或者一天 / 275

侧逆光 / 281

第六辑  可有可无

夜 / 287

两个人 / 291

忧伤的正午 / 293

尾浪 / 2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