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还是故乡青(回忆张大千)/百年中国记忆文化大家》:
据我所知,张大千年轻时和他二哥张善孑子同在日本京都学习绘画和印染工艺。善孑子画虎20世纪30年代就有了名,以“虎痴”为号。现在北京的胡爽盒,也以画虎著称,是善孑子的学生。大千从日本回国后,先后从书法家曾熙和李瑞清学习书法。他对石涛的画发生兴趣并努力追摹,大概也在此时。1960年我在北京琉璃厂收到一个手卷,卷首题字为“最乘寺之杉”,是大千的手笔。手卷画了十几株老杉的根部,用描笔写生,略施淡墨渲染,颇有日本画的风姿。手卷是日本制品,可能是大千在日本练基本功的手稿。大千学画是从学习书法入手,一跃而进入石涛堂奥。学石涛而登堂入室,甚至可以乱真,没有扎实的山水基本功是做不到的。从“最乘寺之杉”可以看到,大千之所以越过石涛、八大,追踪老莲、唐寅、沈周、戴进等谨严而又放纵的笔墨,并非灵感所驱,而是他在形象思维中孕育着审美隋趣所规定的发展道路。
老莲的工笔花鸟和唐寅的写意仕女,是大千在山水之外努力仿效的形象。仿效并非简单的模拟,而是学习前人的造型方法,为自己的艺术形象服务。1945年,我在成都大千家做客,他为我画了一幅6尺唐装水墨仕女,基本上是唐寅的模式,其造型已渗有敦煌供养人的仪容,用笔则仿佛吴道子的飞动飘逸,已超越明人情调,向唐人追踪。
大千学宋人的工笔花鸟,着眼于造型特征和意境情趣。我有一轴5尺整幅荷花和一个荷荫小禽扇面,都是细笔重色。那个扇面,在满幅暗绿色调中嵌着一朵朱砂大荷花,十分醒目,而大荷叶底下藏着的那只墨羽小禽,表面看来是朱荷的陪衬,实际是这个扇面的结构中心。一般花鸟画,花是主体,鸟是陪衬,可是往往由于鸣禽或飞鸟的出现,使宁静的画面蓦然增添了生气,使宾主地位颠倒过来,这是画家在构思立意中的神来之笔。所谓“迁想妙得”的意义,其在斯乎?在我所收藏的大千作品中,这个荷花小禽扇面,称得上是精品中的精品。
山水是张大千发挥才华的主要方面。40年前“南张北溥”之说,是指20世纪30年代中国山水画的两大杰出画家。南张是张大千,北溥是溥心畲。中国山水画经两宋诸大家的发展,元四大家继承衣钵,掀起了明清两代的宗派洪流,如吴门的文(徵明)、沈(周)、唐(寅),浙派的戴(进)、张(平山)、蓝(瑛),加上稍后的金陵八家,娄东四王,蔚为大观。这时期,画家无不以山水竞相标榜,可以说山水画控制了整个画坛。到了清初,四王画派竭力提倡复古,排斥了对自然本身的探索,单纯追求笔墨出处,山·水画成了僵硬的符号。此时石涛异军突起,力挽颓势,倡导“搜尽奇峰打草稿”。大千之选择石涛,说明他所向往的道路是创新,不是守旧。
大千初出茅庐之时,是花鸟画大行之世。叱咤风云的任伯年、吴昌硕虽已先后凋谢,他们的画派正风靡全国;齐白石、陈衡恪也在向吴昌硕流派靠拢。大千却在努力建造他的山水王国。当时上海也吹起一股石涛风,学石涛的人为数不少,其中有一位江西画家,专仿石涛支撑门面,至今日本许多藏家所收的石涛画册,是真是假,很难鉴别。大千在此阶段,以学石涛为中心,旁及石溪、八大、渐江诸家,进而研究沈周、唐寅,画法一变,逐渐由粗犷荒率走向细润华滋,用积墨、积色之法在熟纸生绢上作画。我收过他的《华岳》小条两轴,一轴画千尺幢至瘟神洞,一轴画北峰至苍龙岭,是这一时期的代表风格。
20世纪40年代,大千寓居成都期间,他畅游青城、峨眉,并在敦煌临抚魏、唐壁画两年多,画法又变,喜用复笔重色,其层峦叠嶂大幅,丰厚浓重,把水墨和青绿融合起来,完成了独创面貌。他在国外所创的泼彩法,是这一成就的发展。有人认为泼彩法是受西方新流派的影响,我认为是次要的。我们知道墨法中的泼墨法,由来已久,其成因是水墨运用的大胆创造,既使运笔简化,又得形象浑厚。在运用复笔重色的基础上,大胆创造泼彩法,是顺理成章,必然要走的一步。当然,这种创造不能排除外因的推动。
复笔重色是大千出国前形成的最后风格。60年代初,我在琉璃厂收到一轴他仿毕宏的《雾锁重关图》,一位朋友收到一轴《峨眉》,都是他的精心之作。把两轴画和他早期仿石涛、八大的挂在一起,简直不能相信出于一人手笔。我们懂得事物是发展的,有人画了一辈子油画,到了最后,不能忘情于毛笔宣纸;有人前半生画粗笔写意,后半生转到宋徽宗的工笔院体和瘦金书体中去,都不乏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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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鸿
★大千先生尤以石涛、八大、石溪、渐江诸家,摩研深透,落笔乱真,知者咸为称异;又兼汲沈周、陈老莲、唐寅等名迹,于山水、花鸟、人物,无所不工,笔路之广,见者莫不折服。
——吴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