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你的名字
这一章,我们来讲一讲茶的“名字”,包括大名、小字、雅号和别称,等等,以及与之相关的历史、人物和典故。
因为我们中国人,讲一样东西的时候总要先从“正名”开始,所谓“名至实归”,先把“名”搞清楚了,“实”就会跟着缓缓归矣。当然也有“事急从权”的时候,但是关于茶,如此悠闲享受之物,我们不急。
减却“荼”字读作“茶”
古早的时候,“茶”并不叫作茶。
这个“古早”到底有多早呢?
有一种说法是尝百草的神农氏最先发现了茶的妙处,成为世上第一个喝茶的人。(——这个说法其实等于啥都没说,开天辟地后几位大神各有分工,除了粮食之外,凡是和植物相关的发明创造一律都归到了神农氏的名下,茶也就随了大流。)
还有一种说法是从商代开始,蜀地就开始种茶了,所以最早作为茶的名字备选方案的那几个字,在历代文献中都标明是“古蜀方言”。(——于是我对四川又多了一份敬意,这片土地不仅贡献了川菜,还贡献了茶,实在是我们吃货王国的一块宝地。)
那几个字是:“荼”、“槚”、“茗”、“蔎”和“荈”。
还没有“茶”。
老实说,我看不出和这几个字相比,后来胜出的“茶”字有什么特别的竞争力。搞不好只是人们图方便,把“荼”字少写了一笔也说不定。
这个想法并不是我异想天开,清代大学问家顾炎武在《唐韵正》里写道:“荼荈之荼与苦菜之荼,本是一字。古时未分麻韵,只读作徒……梁以下始有今音,又妄减一划为‘茶’字。”
顾大学者言之凿凿,一开始并没有“茶”这个字,只有“荼”字。
然后,在只有“荼”的年代,它也不一定是指“茶”这种植物,而是一切带苦味的植物的总称,所以既可以指“荼荈”,也可以指“苦菜”。诗经中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句子,将“荼”与“荠”对照,可见指的就是一种菜。
最后,要到南朝梁以后,“荼”才有了今天的读音,当时人们随随便便不负责任地少写了一笔,就成了“茶”。
到这里我忍不住要说一句了,也未必就是随心所欲地“妄减一笔”。很有可能是当时“茶”已经风行,不好再把它继续和苦菜混为一谈,很有必要好好给它一个专属的名字,于是大家有志一同地把“荼”字减去一笔,“茶”这个名字就正式出现了。
但是为什么其他几个和“荼”同时出现的字未能获此殊荣,这就已经不可考了。
也许是写起来麻烦,也许是读起来古怪,也许就是单纯的运气不好。至少到茶神陆羽的时代——也就是唐代中期,他那本《茶经》的开篇,还一视同仁地表示: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
即使如此,陆羽这本“史上第一”的专着,还是以茶为名,而其他几个字,不得不退而成为“茶”的古老别称。
其中“茗”字的运气最好,至今人们仍然认得它,知道它与茶有关系,甚至还比较频繁地使用它,仿佛它是茶的一个更加文雅别名。
但事实上,西晋大学者郭璞为中国最早的辞典《尔雅》作注,说“早采者谓之槚,晚采者谓之茗”;而来历不明的《魏王花木志》一书中,则说“其叶老者谓之荈,嫩者谓之茗”。和文雅不文雅还真没什么关系。
“涤烦子”和“不夜侯”
茶确实有很多更文雅的名字。在这方面,我们的祖先表现出让人惊叹的想象力、创造力以及文字美感,在与茶相伴的漫长岁月中,给它取了许多美妙而有趣的外号。
有些是从茶的特性而来的,比如唐代诗人施肩吾,曾经把茶叫作“涤烦子”,他写过这么一句诗:茶是涤烦子,酒为忘忧君。
施肩吾是典型的中国古代“传说中的文人”。他年幼家贫,一边劳作一边读书,最后考中状元,据说还是杭州历史上的第一位状元。而唐代余杭地区,已经是出产众多好茶的“茶乡”。可以想象,出生在那里的诗人,必定是一个爱茶的人。
中举后施肩吾的生活轨迹出人意料,他先是表示自己的人生理想并不是当官,而是成为一个有修为有道行的隐士,于是回到家乡,潇潇洒洒地修行了很多年,想必也喝了很多茶。
但到他晚年时,私盐贩子裘甫在江浙一带起义割据,诗人不得不离开修仙悟道的“桃花源”,带着族人辗转逃难。他们一直逃到台湾澎湖列岛,在那里定居下来,开荒种地、耕织生息,一直繁衍到今天。
遗憾的是,到了澎湖列岛的第二年,诗人就去世了。而在历史上,关于他的记载从此就不止是诗人、隐士、学者,杭州的第一个状元,还成为“开发澎湖列岛第一人”——这是怎样跌宕起伏的命运啊。
台湾是一个适合茶叶生长的地方,台湾茶也很有名。但当年施肩吾和他的族人到达的时候,那里还是一片等待开发的原始土地,找不到任何当时关于“台湾茶”的记载。
人们普遍认为,今天的台湾茶,是明清时期由福建一带传入的,在此之前,台湾只有一些未经驯化的野生茶树。
但我总忍不住要想,远在唐代末年,年迈的诗人举家南下的时候,他们没有带上一两株茶树吗?没有试着在最终的定居地种过茶吗?他们种植成功了没有?在诗人最后的岁月里,他还有没有茶来“涤烦”解忧呢?他是不是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家乡的茶山和茶园呢?那又该是怎样苦乐参半的回忆呢?
茶与诗人的缘分,从古至今,总有那么点缠绵悱恻的味道。事实上,茶的别名,有一多半是诗人们给取的。
比如风流倜傥的“小杜”杜牧,把茶叫作“瑞草魁”,他在《题茶山》一诗中写道:“山是东吴秀,茶称瑞草魁。”夸它是所有草木中最美好的No.1。
这是小杜一贯的表达方式,喜欢上一个姑娘,就说人家“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半生流连江南温柔乡中,不知他曾把多少美人目为“花魁”,但我们知道,他心目中的“草魁”是茶。
严格来说,茶是木本植物,有乔木、半乔木、灌木三种类型,反正无论如何不是“草”,但是诗人嘛,我们应当原谅他在植物学上小小的无知,感谢他给了茶“瑞草魁”这个略显夸张的名字。
相比之下,不那么有名的五代诗人,人称“逍遥先生”的郑邀,把茶称为“草中英”,就含蓄温柔多了。——虽然同样有植物学上的错误。
据说这位郑邀,曾经写过一千二百首关于酒的诗,是个不折不扣的酒徒,但这些诗几乎都散失了,反而是一首关于茶的可爱小诗,一直流传到今天:
嫩芽香且灵,吾谓草中英。
夜臼和烟捣,寒炉对雪烹。
惟忧碧粉散,常见绿花生。
最是堪珍重,能令睡思清。
平心而论,这首诗写得并没有什么让人惊艳的地方,但我却很喜欢,其中有一种温暖平静,让爱茶的人读来会心一笑。
相比之下,五代后晋的文人胡峤就要霸气得多了。他曾写道:“沾牙旧姓余甘氏,破睡当封不夜侯。”
直接给茶封了个“不夜侯”,真是好大气魄。
不过我还是得说,这两句诗,比郑邀的水平似乎又差了那么一点点。把茶封为“不夜侯”,用的是晋代才子张华的典故,张华在《博物志》里写道:“饮真茶令人少睡,故茶别称不夜侯。”
但历史上胡峤本就不是以诗著名的人,他的事迹,除了写过几卷记载契丹地理风貌的《陷虏记》之外,更为人所知的是,据说是他最早把西瓜引进了中原。(——所以我们在夏日里开心地啃西瓜的时候,还要感谢这位诗写的一般的文人啊。)
胡峤的诗中还有一个有趣的小地方,他说茶“旧姓余甘氏”,这是给茶安了个姓,“余甘”。——这个姓非常妙,“余甘”确实是茶的特性,也是茶的迷人之处。
但我恐怕这实际上是一个美丽的小误会,姓“甘”或者“余甘”的并不是茶。
这就牵扯到另一个诗人和茶的故事。
晚唐大诗人皮日休的儿子皮光业(当然他也是一位诗人),非常喜欢喝茶。有一回,朋友设宴请他尝新采摘的柑橘,宴会搞得十分丰盛隆重,来了许多名流才子。而皮小诗人来了之后,不管不顾地嚷着要茶,先痛快地喝了一大缸,然后提笔题诗:
未见甘心氏,先迎苦口师。
在场的众人都笑了起来,打趣他说:“你的这位‘苦口师’固然清高,可是不能填饱肚子啊。”
所以这里与茶相对应的“甘氏”,并不是茶,而是柑橘。皮小诗人把茶叫作“苦口师”。
但我们也不能说胡峤完全弄错了,后来“余甘氏”也成了茶的别名。宋代学者李郛还一本正经地解释:“世称橄榄为余甘子,亦称茶为余甘子,因易一字,改称茶为余甘氏。”看,这又扯上了橄榄。
而皮小诗人关于“余甘氏”、“苦口师”的故事,让我觉得颇有兴味的,是他和他的朋友们对茶的态度。仿佛真的把它当作了一个朋友,一个有品格有性情,还可以拿来调侃的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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