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君武:欲以一身撼天下》:
我是光绪七年六月二十二日在恭城县署生的,但是父母离开恭城很早。四岁的时候,父母带我到平南,平南的事,至今尚记得很清楚。
我记得平南是一个很小的城,我们住的是平南县衙门西北角上一间小屋。屋门前有一株大榕树,树上有许多合群同居的八哥鸟。每天清早和晚上,它们叫得非常高兴,也很好听。大榕树底下有一对蛤蚧。衙门里的人都说这一对蛤蚧年岁很老了,年年都在榕树底下叫蛤叫蚧。出门向西走不多远,有一个水池。这水池到了夏天,开满荷花。水池向南有一间小屋,一厅两房。我父亲的东家姓曾的(名纪平,四川人),请一个姓阳的先生在这里教他的小儿子读书。我是我父母初生的第一个儿子,祖母把我当作宝贝,自己抚养。父亲和祖母商量的结果,叫我附在阳先生馆里读书。
小孩子初次上学的时候,照例要经过“发蒙”礼式。和我发蒙的就是姓曾的县知事。寻常发蒙时要读“人之初”这一部书上四句,就是:“上致君,下泽民,扬名声,显父母。”
我父亲以为这未免太俗,并“人之初”一本书也全不要我读。他所指定要我读的是两部关于历史的书,就是《历朝鉴略》和《龙文鞭影》。《龙文鞭影》现在书坊尚有得买,《历朝鉴略》一书现在很不容易见了。我记得书头四句是:“粤自盘古,生于太荒,首在御世,肇开混茫。”
一般人认盘古好像犹太《旧约》上开天辟地的上帝。最近上海戏场竟编有《盘古开天地》一出戏。好胆大的优伶,你们想解答世界开辟的神秘么?我们且谈谈“盘古”的来历:
《太平御览》卷二引徐整《三五历记》说:“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一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辟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尺,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
活到一万八千岁的动物,且日长一丈,这真是任何动物家所意想不到的。犹太说上帝无生无死,盘古却有生有死。《还异记》说:“死后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
《绎史》引《五运历年记》所说,大概相同。但加了下几句:“气为风云,声为雷雹,肌肉为田土,齿骨为金石,汗流为雨泽。”
凡稍有近代科学知识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些话绝对不可能。大概中国人的始祖传说,历时愈久,追溯愈远。《商颂》说:“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帝立子生商”,《商颂》据王国维考证是西周中叶宋人所作的。中国人始祖是禹,禹又同商人的建立有关系。到了《论语》说:“尧舜其犹病诸。”始有尧舜。秦国一般方士出来,始有黄帝。战国时许行出来,始有神农。《易·系辞》出来,始有庖羲氏。到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李斯说:“古者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始有三皇。最后到汉代,中国与苗族关系愈密切,苗族的祖母——盘古——便变成了中国人的公共祖宗,变成了中国开天辟地的上帝,坐在三皇以前第一把交椅上。
我们住屋后有一个花园,园内满地都是喇叭花。园边围墙后是菜地。我记得围墙经大雨倒了,又没人去修理它,家里人却借此出入。祖母和母亲时常与附近种菜园的人来往,他们也时常送些新鲜菜蔬来。到年节的时候送一两只鸡来,祖母也送些东西回敬他们。有一天全衙门的人都非常骛慌,说是土匪要来围城,没多时土匪居然来了。城门都关闭了。直到夜很深时候父亲由县知事处回来,说:“谢天谢地,土匪并不多,已经被团兵打散了。”我们大约住平南县一年。当时署理县知事大概是一年一任的,曾知事卸任,我们一家人都随着回到桂林。
我自从五岁离开平南县,以后虽然坐船到南宁经过平南两三次,但从没有时间去看看我“发蒙”的地方。直到民国十一年五月我在贵县遇难后逃到平南县住一晚,发蒙读书的小屋已不见痕迹了。我们曾经住过的一间屋,虽然存在,但是已破坏不堪。经过三十六年,门前的一株大榕树尚巍然犹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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