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们的家风(第2辑)》:
父亲虽在光华大学任教多年,但毫无积蓄。一则因为光华是私立大学,经费不足。在我未入光华之前,年年欠薪,在我考入光华之后,每年又只发九个月薪水。再者,我们虽是小家庭,只有父母女三口,但我父亲还负担着我堂叔一家三口——叔父、婶母和一个离婚在家的姑母的生活。在承平时代,父亲的教薪再加上他的稿费,本来可以敷衍了,但现在,情况就大不相同。父亲的教薪本来是二百四十元,助教月薪原定六十元,国难期间都打对折,父女二人薪水收入,每月一共只有一百五十元。在米珠薪桂的上海,已经够拮据了,何况每月还要支付一笔房租?
我记得1937年10月我们回到上海时,是住在愚园路俭德坊十七号的后客堂里,一家三口挤在约莫十平方米的半间客堂里,旅途的疲劳还没有恢复,日寇已经轰炸沪西了,炸弹的爆炸声整日不绝。愚园路是越界筑路,居民感到不安全,都纷纷避入租界。当时我们要在安全一点的地方找个住处是极端困难的,首先是付不出一大笔房屋的屋顶费,租金还在其次。幸而谭廉先生(字廉逊,常州人,地理学家,抗战后期也曾在常州湖塘桥青云中学教过书)的儿子谭新民住在旧法租界爱麦虞限路(今绍兴路),租赁了一幢三层楼房子,他自住三楼,将二楼前后间分租给我们。我们算来算去,两个房间的租金还是负担不起,所以只租了一间前楼,亭子间由他另行租给别人。因为我们和他家沾点亲,他没有收我们的屋顶费。
我们从1937年10月直到1942年8月重回常州,这五个年头里搬了三次家:从愚园路俭德坊搬到爱麦虞限路惠安坊一百六十二号,从爱麦虞限路迁到福熙路(今延安路)八百三十七号,又从福熙路迁到霞飞路(今淮海路)兰村十六号,一家三口始终挤在一个房间里,一大一小两张板床,一大一小两张书桌,一张小方桌,两架白木书架,几只凳子,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具。
常州初沦陷的时候,得不到一点家乡的消息,过了些时候,消息传来了:我家自住的房子,日寇轰炸常州火车站时震坏了。叔、婶、姑母和一些亲戚邻居,全避到乡下去了。又过了些时候,逃到乡下去的人都陆续回城,有的写信来,劝我们回去,说我家房屋目前还没有倒塌;还好修理,若不及早修理,就完全报废了。这时,常州城门口还有日本兵把守,行人出进,一定要向日兵脱帽鞠躬,父亲坚决不肯回去,他说:“我已年过半百,大半辈子过去了,决不向日本人低头!”就这样,我家房屋就由败坏而倒塌;木料等等,全被盗卖,屋里什物,自然早已一空,但父亲处之泰然。
父亲对抗日战争是有精神准备的,而且对长期抗战也有精神准备。他认为中国同日本的战争是必然要发生的,只是迟早问题,而且中国人也只有打胜这一仗,才能立足于世界。早在1927年4月和1928年12月,也就是抗日战争之前十年,父亲就两次上书光华大学行政会。第一封信上提出《一个足食足兵的计划》,希望学校提倡,学生带头,“造成能战之民和充足维持民生之食”。他认为若能做到这点,“吾国就能与人大战十年,而无粮食匮乏之患”。写第二封的时候,光华大学正拟扩建学生宿舍,父亲就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以中国目前之处境,迟早总不免与凌我者一战”,但一朝起衅,战略上不免要放弃一些地方,在不能坚守的地方,“室庐器用,必极简单,俾迁徙便利,即毁之亦所损不多”,他建议把当时的男生宿舍,让给女生居住,而在乡间另造男生宿舍,地区不必集中,建筑不必讲究,土墙茅屋就可以了,一旦战争发生,这些建筑物,就不会被敌人利用了。这两封信,都保存在父亲的遗稿里,现在读起来,还十分感人。
父亲的《吕著中国通史》分上下两册,是在上海成为“孤岛”的时候写的,书中充分发挥了中国抗战必胜的信念。当时用此书作大学文科教材,影响较大。父亲在本书最后一章《革命途中的中国》里,启示我国必然走向社会主义,必然走向民主政治。他还用“大器晚成”这句成语来预祝我国前途光明。
他说:“中国既处于今日之世界,非努力打退侵略的恶势力,决无可以自存之理。”又说:“我们现在所处的境界,诚极沉闷,却不可无一百二十分的自信心。岂有数万万人的大族,数千年的大国、古国,没有前途之理?”像我的父亲,真可说是有一百二十分信心的人了。所以他在孤岛上那段时间里,除认真教课以外,还努力写作,除上面谈到的《吕著中国通史》外,他的第一部断代史《先秦史》,也是这个时期完成,1941年由开明书店出版。他还写了多篇论文,并协助童丕绳先生编纂《古史辨》第七册,萤先生在他的序言里说:“这册《古史辨》,有三分之一以上是吕先生独立校阅的,其他三分之二是我和吕、杨二先生合校的。”由此可见我父亲当年勤奋写作的精神了。
精神状况尽管昂扬,物质生活却愈来愈苦。在我们每月微薄的薪水中,还要硬性储蓄一部分,以备疾病意外,以接济常州的叔、婶、姑母,而最主要的,是意识到靠着租界苟安,势不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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