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末路
赵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流落街头。身无分文,唯一的家当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手拎包,早春新款,好莱坞街拍人手一个,因为大家都有,她便也买了,就在公司楼下的专卖店。
貌似还不便宜,她记不太清了,赵总时间宝贵,从来不为这种块儿八毛的事费脑筋。
可这天晚上,在公交车站孤零零地站了半个小时之后,她终于发现自己是真的不用赶时间了,也真的很缺那块儿八毛。她那昂贵时髦的包里,连一个钢镚儿都翻不出来。
雨下了一整晚,渐渐夹了点小雪,像一把灰白色的大扫帚,把街上的行人扫得干干净净。
临近午夜,赵亦饿着肚子,等待迟来的末班车。她衣着单薄,几乎要冻成一根冰棍了。
“师傅,我没带钱,也没拿手机,能不能劳烦捎我去五道口?”
末班车没等来,只等来了一辆黑车,开国产车的年轻小伙子,看着还算面善,于是她斗胆开了口。
司机打量她片刻,爽快地开了门。
车内气息熏人,体臭混杂着刺鼻的车载芳香剂的味道,赵亦却顾不上讲究,千恩万谢地上了车。
“妹子哪个学校的啊?”
“在附近实习吗?”
“瞧今儿这雪,够脏的。”
司机健谈,一句跟着一句,赵亦却无心应答。
雪子砸着车窗,“噼里啪啦”地响得热闹,像节庆的鞭炮,又像雪崩的前兆,让她想起周铭诚说过的话——“干咱们这行,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大起大落,都是常有的事。”
她以为自己会是幸运的那个。
司机一路自说自话,不时往赵亦身边凑,口中散发出食物沤烂的气息。赵亦不动声色地偏过头,脸刚一转开,腿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大冬天的,还穿丝袜,不冷啊?”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腻味。
赵亦的反应是下意识的,一手掰他的小拇指,一手揍他的眼睛,趁那人抓瞎,她摁下中控开关,利落地翻滚到外面的马路上。
幸好车速不快,没有受伤,但她滚了一路,浑身湿透,积雪又黑又脏,彻底毁了那件娇贵的羊毛大衣。
赵亦坐在路边,感觉到冷硬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温热的血液从额前流下,忽冷忽热间,她茫然地笑出了声。
世界像一幅胡乱泼洒而成的油画,黑红黑红的,这居然是她赵亦的世界。
五道口大街永远熙熙攘攘,这个街区的热闹,从来不顾时间和天气,学生拥有全世界最充沛的精力。
赵亦好像突然被放上了展台。她狼狈不堪,吸引了无数的目光。不时有路人停下,问她需不需要帮忙,赵亦一律摇头。她的困境,无人可以施以援手,周围却热闹得过分。
夜深风冷,却吹不灭年轻人的热情。大学社团常年活动不断,但如果在讲堂前看见连夜扎起长串的帐篷,大家通宵不睡都要来排队,那说明次日的活动必然非同小可。
赵亦眯起眼,看远处翻飞的条幅。
“花为你开——柏钧研全球后援会”,“金石为开——柏钧研P大后援会”。
除了条幅,还有海报,颇大一幅,即使隔着黑夜和风雪,也能看出那是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
这年头“帅哥”很多,“男神”也很多,英俊的男人却不多见。“英俊”,这是一个非常古典的用词,既然古典,便不能滥用,至少在赵亦看来,只有黑白电影里的格里高利·派克够格称得上英俊。所以,当这个词突然在脑海中闪现时,赵亦自己都吃了一惊。
她再定睛一看,是没错,眉目清隽如同古代隶书,俊雅却不阴柔,是在当今的审美潮流中,难得一见的脱俗。
柏钧研。她在心里过了一遍,毫无印象,看来没有做过他的项目。
P大的青年教师宿舍与其百年老校的地位十分匹配,从内到外都饱经风雨。
电梯“咯吱”作响,灯光忽明忽暗,门铃也是坏的。赵亦拍了半天门,刚要放弃,门开了,探出一张风情万种的美人脸。
“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敬爱的赵总?”
咬牙扛了一路,听见程小雅熟悉的刻薄声,看着她身后暖黄的灯光,赵亦终于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刻薄美人顿时手足无措:“……哭个屁!滚进来吧你!”
不怪程小雅无措,她所认识的赵亦,遇事从来不屑一哭。她至今记得大一开学时的情形——十四岁的娃娃,少年班来的怪异天才坐在下铺的床上,绑一个乱糟糟的马尾,明明娇小可爱,偏摆出老气横秋的大人脸。
“哭能解决问题吗?如果不能,哭有什么用。”天才也有困惑。
“很多时候,示弱才能获得关注,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程小雅揉乱她头上的黄毛。
“我小时候,不哭才有糖吃。”
“你现在也是小时候,要是哪天哭鼻子了,姐姐给你糖吃。”
程小雅随口逗弄,知道赵亦绝不会哭,这是一个军队大院里长大的孩子,从小接受铁血教育,她要是哭,一定是极端的无助,那是她最后的求助。
程小雅领着赵亦进屋,灯光一照,才看见她一身狼藉,脸色变了又变,拉她去浴室冲洗。
热水淋过,换上干净的睡衣,赵亦总算有了一口活气。
程小雅泡了碗方便面放在她面前,又开始阴阳怪气:“只有这个了,赵总凑合吃。”
程小雅知道她半夜会饿,知道她泡面只放半包酱,是她在这座城市唯一的朋友,一筹莫展时唯一能找的人。可在过去三年,她满世界飞来飞去,没有哪次约饭不放程小雅鸽子。
赵亦埋头吃面,将羞愧连同面汤一起喝下去。
“我说赵总,您分分钟几亿美元的大忙人,资本圈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怎么有空光临我这茅草屋?
“您有些年头没吃过方便面了吧,还吃得惯吗?
“哟,那可是一件迪奥,就往地上扔,仔细待会儿被小乔拖走做窝。
“你早忘了小乔了吧?你个……”
“记得,是我捡的。”赵亦把碗面吃了个底朝天,将盒子丢进垃圾桶。
“你还记得?那你记得姐对猫毛过敏吗?!扔给我就不管了!打电话也不接!接了就说忙!负心汉都没你这么负心的!赵小毛!”
“小雅,我不会再忙了。”赵亦平静地道,“我被炒了。”
第二天程小雅睡醒,发现赵亦再次不知所踪,不仅拿走了她的公交卡,还穿走了她的衣服和鞋子。
直到中午,该死的“小偷”才姗姗而归,提着大包小包像个逃难的灾民。
程小雅跳起来扒她外套:“能耐了你,一柜子衣服偏挑这件,我就这件能穿去给学生上课!”
“你今天第一节课在下午一点半,现在是十二点四十三,步行十七分钟,红绿灯两分钟,正好赶上打铃,还余二十八分钟给你吃午饭。”赵亦脱下身上的黑色外套,“一柜子衣服都丑,也就这件能凑合。”
程小雅的嘴巴张开又闭上。
这种审美分歧由来已久,在她看来,赵亦才叫奇葩,年纪不大,长得也鲜嫩,不知为啥天天穿得像个中年妇女。
“我的衣服哪里丑?”程小雅不服气。
“蝴蝶结,丑。荷叶边,丑。糖果色,丑。”赵亦边说边从箱子里掏出自己的衣服,都是低饱和度色彩的基本款,后工业时代冷淡风,一件件挂在程小雅的衣服旁边,泾渭分明。
“你在干吗?”
“搬来住。”
“为什么?”
“没地方住。”
赵亦理直气壮,把全部家当一一摆放妥当。所谓全部家当,也就几件换洗衣服,外加几本书、一幅画。
那幅水彩画倒是意外地明媚,温软春光下,明紫和嫣黄的花朵朦胧绽放。
“这是你画的?”
“买的。”
“哟,文艺了你,还买画,这画的啥?”
“甜豌豆。”
“你不是不喜欢花吗?”
“喜欢它的花语。”
“什么花语?”
“Adieu,andthankyouforalovelytime.(再见,谢谢你给予的美好时光。)”赵亦看着那幅画,眼神无比复杂,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痛苦的情绪。
程小雅灵光一现,一把抓住赵亦的肩膀:“赵小毛,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失恋了?”
“哪来的男人?”
“你那万人迷师兄啊,你追着他转系,又追着他回国,前段时间听说你们在一起了。我居然要从别人那里听说……赵小毛,要论见色忘友,你绝对天下第一。”
“没在一起,我一厢情愿而已。”
“……”
“没见过单相思吗?程博士,你从小到大暗恋肖老师这么多年,这方面也该拿到博士学位了吧。”
“校友圈都在传啊……”程小雅一脸疑惑,看了看赵亦低垂的脸,忽然收了声。
“行吧。”沉默半晌,她伸手揉了揉赵亦的脑袋,“勉为其难收留你。我去学校了,你和小乔乖乖看家,晚上等我回来做饭,千万别进厨房算我求你。”
傍晚,等饭吃的赵亦只等来一个电话。
“毛毛……”
“说。”
程小雅生气时叫她赵总,平时叫她赵小毛,假正经时叫她赵亦,如果软着嗓子叫她毛毛,不用问,马上要做对不起她的事。
“我刚给你点了个外卖,我跟你说,那家店可好吃了,我评职称的时候没空做饭,吃了二十多天都没腻,真的,我还给你点了特贵的松鼠鳜鱼,一条顶我半星期工资……”
“晚上要约会?”
“没……”
“跟肖老师?”
“怎么可能……”
“不回来打扮一下?今天可是情人节。”
“可是我马上就得出发,路上很堵……”
“临时约你,毫无诚意。”
“不是,他是教研组长,找我谈工作,他都没注意今天是情人节……”
“这你也信。去吧,反正我说不准去,你也不会听。”
“谢主隆恩!主上,我要是回来得晚,你得早点睡,昨晚你就没睡好,我跟你说,晚睡是年轻人猝死的首要原因……”
“知道了,程妈。”
赵亦挂了电话,对着窗外发了会儿愣。
雪从昨晚下到现在,整个城市都被染白,道路却是红的,满满当当都是刹车灯。既是雪天又是情人节,注定是个堵车之夜。
她想了想,从包里拿出手机。昨天出门忘记拿,今天拿了没敢看,算下来,已经失联二十四小时了。可是打开手机,没有任何未接来电,短信倒有三条,一条理财广告,一条催缴话费,还有一条预约提醒,来自CBD那家昂贵的法式餐厅。
半年前预订的座位。
当时她忙得四脚朝天,周铭诚忽然进来,眉飞色舞地告诉她影片已经过审,情人节当天上映,看完首映必须庆祝,让她去订两个人的座位。
两个人的座位。
她从小对数字敏感,这随口一说的数字,居然让她浮想联翩了很久。
2。
双数。
唯一的偶质数。
永远是8n+-1型质数的平方剩余。
永远是8n+-3型质数的非平方剩余。
……
说到底她还是一个女人。只要是女人,听到喜欢的男人说某些话,就很容易联想到“永远”之类扯淡的事。其实,这世上除了定理方程式,哪里会有什么永远。
吃完外卖,赵亦开始整理房间,这是她的唯一爱好,让一切各归各位。做整理还有另一个好处,只劳其筋骨,不苦其心志,用繁重的体力劳动把大脑的内存占满,就不用去想那些烦心事。
于是她收拾完屋子,又开始检修设备,换了所有生锈的合页,修了所有难用的电器。她不明白这程小雅博士好歹也是电子系科班出身,怎么连自家的洗衣机都搞不定。
等这些都弄完,再一想,电梯里坏掉的灯泡也没人修理。这种老房子根本指望不上物业,她又从储物间里找出一架人字梯,套上装修工人扔在楼道的旧衣服,扛起梯子进了电梯。
柏钧研第一次见到赵亦,便是这样一番令人困惑的情景。
娇小玲珑的姑娘,穿一身宽大肮脏的工装服,嘴里咬了根改锥,在梯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稍等,就两分钟。”
这姑娘高中生模样,一张小小的心形脸,白得像个瓷人,唇色淡,嗓音也淡,让人觉得平时吃不太饱,可能有点营养不良。勤工俭学?非法用工?装修队雇用了未成年少女?柏钧研怀着疑惑挤进电梯,匆忙按下关门键。
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多了一丝不悦:“说了稍等。”
柏钧研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话了,不禁抬高了鸭舌帽,又仔细地看了对方一眼。
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却严肃得像个检察长,他忍不住笑了,想起了家里那只色厉内荏的小奶猫。
“抱歉,真的稍等不了。”
P大的粉丝过于热情,他好不容易从人墙中突围出来躲进附近的小区,却和助理失去了联系。幸好这塔楼跟迷宫似的,非常适合藏匿。
赵亦看他直接挤进电梯,又按下顶楼的按钮,恼火之余狐疑顿生。此人形迹鬼祟,从头到脚蒙得严实,又是帽子又是口罩,活脱脱是法制节目中的犯罪嫌疑人。
柏钧研想的是,顶楼视野应该不错,可以观察到楼下的具体情况。
赵亦想的却是他身怀攀岩飞爪,要从顶楼翻进没人的房子里行窃。
要不要报警?赵亦还在心里权衡着,变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
行到一半的电梯突然停止,传来绞索摩擦的尖利声,下一秒,她被猛然抖动的轿厢从梯子顶上直接掀下来,然后她就落进一双有力的臂膀中。顶灯闪烁,在电梯彻底黑下来之前,她只来得及看清那个人口罩外的眉眼,修长清隽,尾梢轻扬,像她从小喜欢的汉代隶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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