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林名家励志臻选系列:你好吗》:
还没有开始脏,小手还没有汗湿,老师说:
“×××。”
“在!”
正经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师,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诉天地,告诉历史,说,有一个孩子“在”这里。
回答“在”字,对我而言总是一种饱满的幸福。
然后,长大了,不必被点名了,却迷上旅行。每到山·水胜处,总想举起手来,像那个老是睁着好奇圆眼的孩子,回一声:
“我在。”
“我在”和“某某到此一游”不同,后者张狂跋扈,目无余子;而说“我在”却可以仍像是个清晨去上学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回答长者的问题。
其实人与人之间,或为亲情或为友情或为爱情,哪一种亲密的情谊不能基于“我在这里,刚好你也在这里”的前提?一切的爱,不就是“同在”的缘分吗?
身为一个人,我对自己“只能出现于这个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感到另一种可贵,仿佛我是拼图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块小形状,单独看,毫无意义,及至恰恰嵌在适当的时空,却也是不可少的一块。天的存在是无始无终、浩浩莽莽的无限,而我是此时际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觉。一
有一年,和丈夫带着一团的年轻人到美国和欧洲去表演,我坚持选崔颢的《长千曲》作为开幕曲,在一站复一站的陌生城市里,舞台上碧色绸子抖出来粼粼水波,唐人乐府悠然导出。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渺渺烟波里,只因错肩而过,只因你在清风我在明月,只因彼此皆在这地球,而地球又在太虚,所以不免停舟问一句话,问一问彼此隶属的籍贯,问一问昔日所生、他年所葬的故里,那年夏天,我们也是这样一路去问海外中国人的隶属所在的啊!
这辈子从来没喝得那么多,大约是一瓶啤酒吧,那是端午节的晚上,在澎湖的小离岛。为了纪念屈原,渔人那天不出海,小学校长陪着我们和家长会的朋友吃饭,对着仰着脖子的敬酒者你很难说“不”。他们喝酒的样子和我习见的学院人士大不相同,几杯下肚,忽然红上脸来,原来酒的力量竟是这么大的。.起先,那些宽阔黧黑的脸不免不自觉地有一份面对读书人的卑抑,但一喝了酒,竟人人急着说起话来,说他们没有淡水的日子怎么苦,说淡水管如何修好了又坏了,说他们宁可倾家荡产,也不要天天开船到别的岛上去搬运淡水……
而他们嘴里所说的淡水,也不过是咸涩难咽的怪昧水罢了——只是于他们这却是遥不可及的美梦。
我们原来只是想去捐书,只是想为孩子们设置阅览室,没有料到他们红着脸粗着脖子叫嚷的却是水!这个岛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鸟屿,岩岸是美丽的黑得发亮的玄武石组成的。浪大时,水珠会跳过教室直落到操场上来,澄莹的蓝波里有珍贵的丁香鱼,此刻餐桌上则是炸酥的海胆,鲜美的小鳝……然而这样一个岛,却没有淡水。
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在同盏共饮的黄昏,也许什么都不能,但至少我在这里,在倾听,在思索我能做的事……
读书,也是一种“在”。
有一年,到图书馆去,翻一本《春在堂笔记》,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红绸精装的封面,打开封底一看,竟然从来也没人借阅过,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啊!心念一动,便把书借回家去。书在,春在,但也要读者在才行啊!
对我而言,李贺是随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时刻,我会说:“我在这里,来给我念那首《苦昼短>吧!念‘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读那首韦应物的《调笑令》的时候,我会轻轻地念:“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一面觉得自己就是那从唐朝一直狂驰至今不停的战马,不,也许不是马,只是一股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黄沙和胭脂红的落日所震慑,因而思绪万千,有不知所止的激情。
看书的时候,书上总有绰绰人影,其中有我,我总在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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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亦秀亦豪的健笔——我看张晓风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