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与思》:
与隧道体验相比,人在死亡前的“全景回忆”同样能把人置于高峰体验。当人处于这种状态,往事如烟并在他的眼前一幕幕浮现出来,就像影视图像很快从他眼前掠过。全景回忆的内容多半是令人愉快的事情,而极少包含对他人的指责和恶意。“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①濒死者每每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那些给过他关怀和温暖的人们,想起那些给他带来快乐的事件。在他的眼前似乎只有阳光、鲜花和笑脸。有时,濒死者会觉得自己处在以前到过的最美的地方,在那里与人谈笑风生或进行最快乐的游戏。诚如许多濒死被抢救过来的人所表明的那样,一般的回忆总是沉重的,而濒死时的全景回忆却是轻松而美好的,他的心灵就像一部摄像机,整个人生旅程的每一事件都拍摄在里面。在全景回忆里,人的光明面一一展现出来,而阴暗面却被压抑下去。
显而易见,濒死者的全景回忆体现了人对美好生活的留恋和向往,它是人在死亡面前的退避反应,这种反应使人对生活产生一种有始无终的感觉。既然一切美好回忆都表达了人向过去复归的愿望,既然全景回忆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既然他缅怀的过去即是他意向中的将来,那么,濒死者就可以借这种体验改变对死亡的认同和顺从态度并使自己在心理上远离死亡的定局。事实证明,人的意志力在摆脱死亡威胁方面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对两个身患绝症的病人来说,谁的意志顽强,谁就能推迟死亡期的到来。全景回忆恰恰具有增强人的意志力的效果,因为它无论是在客观上还是主观上都使人体会到今生的可贵和人生的价值,从而促使人确信和充分发挥自己应付困难的能力。
1974年7月的一个下午,我因学游泳而掉进湖旁的一个深水沟里,顿时眼前一片漆黑,胸口闷得厉害。我心想,这下完了,这下完了!于是,一种死亡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与此同时,各种念头在我脑海里电闪而过,家人、学校里那些可爱的小伙伴、自己打乒乓球时的情景(那是我当时最喜欢的运动)涌现在脑海,这时,我的头脑变得异常清晰,一种求生的意志和本能使我电闪般地获得了力量,在乱抓乱摸中我触到了沟边的树桩,伸手一探,奋力挣出水面……
当然,不同的人对死亡会作出不同的反应,濒死者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非常矛盾的,这使我们很难以统一的模式和方法探讨濒死者的心理。对一个佛教高僧来说,死可能是一种超脱,因而非但不可怕相反令人欣喜。对苏格拉底式哲人来说,死可能是一场没有梦的睡眠或是灵魂向另一个世界的移居;对一个不能忍受疾病折磨的垂危病人来说,死意味着痛苦的结束,因而对人是一种宽慰;对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来说,死可能是一件极为可怕、极为悲哀的事情。
但是,全景回忆无疑是许多人的共同体验,这种体验使人从难以言表的恐惧状态中挣脱出来,他的心里会变得异乎寻常地冷静,我不敢断言以愉快的幻想和回忆可以应付生命危机的现实,但我认为,当人身陷死亡困境时,心情的平静始终有助于克服人的消极被动状态,尽管一个人最终不得不表示对死亡的被动认可,但是,只要通过全景回忆减轻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它在客观上就可以延长人的生命,至少可以减轻垂死者的悲痛。既然任何焦虑、恐惧和悲痛都会加速死亡的来临,那么,全景回忆自然可以起到积极的作用。有时,它会导致“回光返照”的现象,这种现象作为死亡的预兆可以帮助医护人员或家属认识病人的处境,从而帮助病人建立死亡的适应机制。在这种现象出现时,垂死者的意识往往很清醒,病人的病情和情绪会突然好转,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健康人。这种状况持续的时间越久,病人对死亡的心理准备就越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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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本书写得太早,出得太晚!哲学是死亡的练习,作者以敏感的体验和广博的知识把我们带入这一幽暗之地,为自己撰写了“墓志铭”,为我们提供了一部发人深省的死亡学之书。作为朋友,读之不胜唏嘘!(汪行福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