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国文学巨匠亨利·詹姆斯留下了一本写满故事构想的“灵感笔记”,可惜其中大多没有被写成小说。研究亨利·詹姆斯的著名菲利普·霍恩教授,向包括爱尔兰知名作家科尔姆·托宾在内的十位杰出当代作家约稿,他们同时都是亨利·詹姆斯的忠实书迷,以其笔记中的灵感为基础撰写了新的短篇小说,组成了这部有趣的短篇小说集《大师的灵感笔记》。
◎ 这些故事运用与原构想完全不同的背景和叙事风格,以现代方式重新解读和演绎了亨利·詹姆斯尘封的灵感,为读者了解这位文学巨匠提供了全新而独特的视角。
特莎·哈德莱
老友
我们得等,莎莉说,于是克里斯托弗就等,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主见,而是体贴入微,特别照顾他人的需求与禁忌。别的男人或许会乘着这股火热的激情一鼓作气,抓住她,得到她,但他不是别的男人。何况得到之后势必会很麻烦,得考虑孩子们的问题。孩子是她和弗兰克的——两儿一女,个个都继承了母亲标志性的红褐色头发,个个都出落得俊俏美丽、个性鲜明、刚愎自用。大的两个已经比莎莉还高了,特别爱对她呼来喝去,当然,这只是克里斯托弗的观感。其实她耳根子并不软——她尽管像小女孩一样娇小,却韧性十足,精力旺盛。别人都以为莎莉是个贤惠的女人,甜美、柔顺、能干,与弗兰克截然相反。那男人大嗓门,爱咆哮,还总搞声势浩大的个人行动(他是英国广播公司的战地记者),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像个招摇过市的皇帝,身后拖着长长一列行李车厢。但克里斯托弗见识过弗兰克妻子那种敏锐、犀利的眼神,知道她会不动声色地评判。作为母亲,她当然爱自己的孩子,觉得他们出类拔萃,但克里斯托弗并不这么认为。他置身事外,反倒比她更能看清他们母子间的关系,深知她是怎样一步步陷入伤心、原谅,再被愚弄的恶性循环,而那两个愈发光彩照人的大孩子又是怎样日渐麻木,视之为理所当然。说到底,他们毕竟也是弗兰克的孩子。
所以,尽管克里斯托弗和莎莉彼此相爱,尽管他深信他们是天生一对——她热忱、羞怯、严肃,与生性严肃的他堪称天作之合,但他们仍需等待,就像古老故事中的男女。他不知道他们在等些什么,但他没问,他不想逼她,因为他痛苦地意识到,那就等于让她独自面对所有难题。他在女人面前一向腼腆:这显然是那所可怕的学校造成的,那是他和弗兰克共同的母校,不过弗兰克似乎没这种困扰。在事业上,克里斯托弗敢作敢为,不拘一格;他不顾偏重政经哲和外交工作的家族传统,转而当上了工程师,创办了自己的中型企业,为新能源汽车制造涡轮机。但现在,他爱上了老友的妻子,踏入了可怕的未知地带。这是他最浓烈、最艰难的一段感情,相比之下,他过去所有的感情都像过家家(他早年甚至短暂地结过婚,两个人虽说不大适合,但在那几年里却也相敬如宾)。
要不是他了解弗兰克,要不是莎莉主动表白心迹,向他示好,率先迈出第一步,他做梦也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他只会秉持骑士精神,在安全距离之外默默仰慕她,惋惜她的明珠暗投。可现在,他已经深陷其中,只剩脖子还露在外面——事实上,爱情已经没过他头顶,他陷入她的世界无法自拔。所以他必须相信萨莉,她一定知晓他们接下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等待着。与此同时,他们见缝插针地见面,偶尔能在他城里的公寓共度一个下午;见面总嫌太少,相爱后,他们从没一起待到过天黑,更别说过夜了。他得照管公司,莎莉要照顾家庭,而且她还在英国文化教育协会兼职(这也为她进城见他提供了借口,她可以把家庭堡垒交给母亲,这位丈母娘向来能把弗兰克管得服服帖帖。)
克里斯托弗的公寓位于西汉普斯特德,她的造访彻底改变了这里,他几乎完全认不出原先那个让他尚感舒适的港湾了,如今她一不在,他就无法独自待在里面,宁愿回格洛斯特郡过夜,虽说那只是他在工厂附近租下的一间不起眼的斗室。难以磨灭的回忆投射在伦敦公寓的白墙上,就像家庭录像:墙壁太空荡,画面太丰富,他本想装饰装饰,买些画挂上,却始终没抽出时间。莎莉说她喜欢他的公寓,她喜欢那种空旷、那些留白——那让她感觉自在。她说她生命中的每寸表面都被反复书写,布满横七竖八的文字,就像一封陈旧的信。
他们的故事始于夏天里一个状况不断的周日下午,那天,克里斯托弗造访了弗兰克和莎莉位于索思沃尔德郊外的家。那是一栋可爱的石砌农庄,老旧低矮,凹窗深陷,临街的屋墙上爬满年深日久的蔓生植物,它们银灰色的枝条上缀着灰白的叶子,鲜红的花朵在强烈的阳光下怒放。然而,莎莉说花园太难打理了,她在这里常感寂寞,还是宁愿住在城里。搬到可爱的乡下,这一看就是弗兰克的主意,他好在那儿施展魅力,款待宾客,把自己塑造成英式乡村生活的浪漫典范,尽情彰显自己的慷慨好客——但同时,他又频繁出差,动辄把妻儿单独扔在乡下,一去就是好几个月。这次聚会就是因为弗兰克又要去某个地方,特意叫克里斯托弗过来道别,要他在自己走后“让莎莉开开心心的”。
克里斯托弗抵达时,这家人全在后花园里,室内香气扑鼻,蒜香烤肉的味道溢出厨房,房间挑高很低,光线暗淡,室内清凉惬意;他听见孩子们在泳池里尖叫嬉戏,互相泼水。他穿过屋后的落地玻璃门,再次走进明媚的阳光。踏上略带坡度的草坪时,他依稀瞥见了那对夫妇独处时的模样——他们正置身一处平台(那是某年夏天弗兰克亲自建的,投入了很大的精力),两人各坐一张帆布折叠椅,身体紧绷,神情专注,搅动着金汤力酒中的冰块,心照不宣地沉默着,似乎正僵持不下。莎莉扬起脸,这一次,她那张狐狸般精明的面孔不带笑容,卸下了和蔼迷人的面具,显得赤裸而真实——既然爱她,那他不妨承认,他自那时起就觉得她酷似雌狐:她脸上有天鹅绒般细密的茸毛,面色赤褐,颧弓倾斜修长的线条宛如狐狸的口鼻。
一看见克里斯托弗,弗兰克登时从椅子上弹起来:克里斯托弗感觉他似乎如释重负,庆幸有人前来打破僵局,好像他请克里斯托弗来正是为了这个。弗兰克热烈地欢迎了他,把一只热乎乎的胳膊重重搭在他肩上;克里斯托弗发现自己穿得太正式了,因为弗兰克只穿着卡其工装短裤和人字拖。他黝黑的将军肚浑圆紧实,高高隆起,堂而皇之地在裤腰上,像女人的孕肚,他蓬乱黑硬的毛发四处支棱着,覆盖了他鼓鼓囊囊的前胸和他的脚趾;他是那种大大咧咧的男人,身材糟糕,却从不引以为耻,还总爱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像个趾高气扬、无拘无束、没羞没臊的孩子,仿佛从没意识到自己早就不是小宝宝了。相比之下,克里斯托弗虽已年届五十,却依然挺拔精干,不但比弗兰克高出六英寸,头发也更加浓密,尽管昔日的金发已经转灰;他长相端正,神情忧郁,肤色粉白,沉重的眼皮之下是淡蓝的眸子。但丑陋的弗兰克却总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尽管他那张娃娃脸严重下垂,卷曲的黑发掩盖着光秃秃的头顶,发型凌乱不堪,像被人胡乱剃过,但女人们依然会注视他、欣赏他,就连某些男人也是。他们都拜倒在他的活力和自恋之下。
克里斯托弗一到,弗兰克就来了精神,叽里呱啦地打开了话匣。他在花园里踱来踱去,带着一台除草用的喷火器,向杂草喷射致命的火焰,留下一团团漆黑的焦土。与此同时,他一刻不停地说话,声音洪亮,态度急切而亲热,不时放声大笑:聊的主要是政治,间或穿插名人八卦和书籍——都是非虚构作品(他们三人当中只有莎莉会读小说)。克里斯托弗用不动声色的嘲讽和善意的提醒反驳他,这是他们之间的传统。他能牵制弗兰克的武断,制约他鲁莽的狂热;而弗兰克也希望朋友能提出不同意见。过了一会儿,大儿子尼古拉斯从游泳池里上来,裹在毛巾里发抖,头发还滴着水就无可奈何地被拉去喷火除草了。餐桌上,弗兰克切着肉,在身前挥舞着餐刀,眼看就要削到他赤裸的肚皮,仿佛想把自己切了上菜,莎莉一直在他身旁温柔地抗议,劝他穿上衣服,还说她一直要求孩子们穿戴整齐再上桌。吃过午餐,克里斯托弗帮莎莉收拾碗盘,弗兰克则去收拾行李,出逃前的喜悦溢于言表。“你们这帮笨蛋太走运了,”他在楼下嚷着,“能在这儿享受美好的田园生活。醒醒吧,有人还得回去工作呢!”
泳池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孩子们慵懒的嬉闹声中断了,代之以飞溅的水声和惊恐的尖叫。大人们闻声冲出房子。初看上去,三个孩子似乎都没有大碍,他们在泳池边争执推搡,浑身透湿,互相埋冤。“科林是个白痴,”尼古拉斯嚷着,“又在显摆。他怎么什么都做不好呢?真是一点脑子都没有。”
小儿子开始踉跄,做呕吐或干呕状,看上去像在表演一出醉酒的哑剧。“他是不是在演戏?”莎莉疑惑地问。
“他是真的沉底了,妈妈,”安珀说,“这得怪他自己。尼基和我不得不潜下去把他拉上来。”
“别他妈瞎说,”弗兰克尽量和蔼地对孩子们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没事吧,嗯?”
突然间,小儿子双膝跪地,干呕、气紧、双眼翻白。这时,是克里斯托弗当机立断,采取了必要的行动,他迅速俯身抱起孩子,把他脸朝下平放在草地上,扳过他的头,确保他不会咬到舌头,然后开始按压他纤弱的肩胛。孩子吐出大量的水,其中还混杂着午餐。“我的天,我的天哪,”莎莉在极度的惊吓和切肤的恐惧中低声说,她蹲在他们身旁,用手捂着嘴,碰也不敢碰儿子一下。
“他不会有事吧,啊?”弗兰克说,“我是说,人都出了池子,还走了几步,怎么可能还是溺水呢,嗯?”
终于,科林坐了起来,骂骂咧咧,哭哭啼啼,把脑袋埋进莎莉怀里,冲他哥哥挥舞拳头,克里斯托弗这才认定他应该没事了,不过还是建议他们带他去医院看看。弗兰克明显面露难色——他得赶飞机。“你走你的,”克里斯托弗说,“只是例行检查,以防万一,确保他肺里的水都排干净了。我去就行。”
就这样,他陪莎莉和科林在索思沃尔德地区医院待了整整一下午,一直到天黑;弗兰克出发时顺道把另外两个孩子送到朋友家过夜。终于,医生宣布他们可以回家了。克里斯托弗从车里抱起熟睡的孩子,披着月光穿过前院,把孩子放到小床上,莎莉拉过被子,轻轻替孩子盖上。克里斯托弗感觉自己好像贸然闯入了家庭生活的核心地带,那是他一直向往却从未得到的。“你一定累坏了,可怜的家伙,”一关上孩子的房门,他就对莎莉说,“要我调杯睡前酒吗?还是你想喝杯茶?需要我留下吗?”
如果她说需要,他本来是真心想在客房里将就一晚的,他只想在第二天早上确认她和科林还好。可他刚说完,就意识到这话听上去太过关切,不像单纯出于好心。莎莉转向他,在昏暗的过道里把脸埋在他胸前的衬衫上,发出一声放肆的呜咽,身体紧贴着他,向他托付了全身的重量——虽说她一点也不重。“我要你留下,一定要,”她说,肯定是下午压力太大了,“他连个电话都没打,不是吗?都没问科林怎么样了。我一下午都开着手机,有意的,本来医院是不让开的。”
克里斯托弗小心翼翼地缓缓抱紧她,承受着她的重量。“我当然知道,”他说,“嫁给老弗兰克肯定很不容易。”
“哦,克里斯,”她呻吟一声,“你根本想象不到。”
随后,在床上——那一夜,想到劫后余生的孩子还睡在房子里,他们并不打算做爱,好像生怕会不吉利。所以莎莉就躺在被子里,他则睡在被子外面。被子隔在他们之间,像某种支撑,也像一把利剑。克里斯托弗隔着被子搂着她、安抚她——她对他倾吐了许多他“根本想象不到”的事,但事实上那些事他全都知道,或者起码猜到不少:弗兰克的出轨对象可不止女人而已,他糟蹋过的一些少年还是孩子,真正的孩子,刚刚成年;而且弗兰克从不接受任何质疑,夜里还会被噩梦惊醒,总要莎莉安抚,简直像个婴儿。可笑的是,他从没看过孩子们的演出,没给他们过过生日,也没开过家长会,从来没有,哪怕一次,但他却特别在意他们读什么学校,坚持要全部送进自己负担不起的私立学校。所以自然,钱也一直很成问题。他酗酒的毛病就更别提了,她三天三夜都数落不完。莎莉说她操心最少的,就是弗兰克长期不在,那是他最大的优点。
自此,克里斯托弗和莎莉秘密相恋了,虽说那天之后,他们再没共度过一个夜晚。就这样,过了差不多十八个月,弗兰克在报道叙利亚战争时殉职了:有人或许会觉得,说难听点,这简直正中他们下怀。他死得并不悲壮,没有中弹,也不是被炸身亡,尽管这些并不是没有可能。他总是那么英勇无畏,不断深入危险地带,把噩梦和心魔都抛在脑后。但他真正的死因却是败血症,他脚上的一个伤口感染了,还不等周围的人意识到事态严重,他就猝然离世,死在土耳其边境上一家混乱不堪的医院里,那地方被战争彻底摧毁,抗生素奇缺。
一位间接的朋友致电克里斯托弗城里的办公室,向他转达了弗兰克的死讯。诡异的是当天早上,在接到电话之前,他就已经看见莎莉和孩子们了,他们打他面前匆匆经过,巧得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在偌大的伦敦,谁会在大街上遇见熟人呢?当时他正要去开会,停在一个十字路口,忽然看见莎莉驾车载着三个孩子沿尤斯顿路行驶,她紧张而专注地握着方向盘,开着弗兰克那辆怪里怪气的SUV,车身溅满萨福克郡的泥巴。他知道她讨厌在伦敦开车,他们走远之后,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不过是他的幻觉,就像他总想象她出现在自己的公寓一样,这是工作日早上,他们不该悉数出现在这里,他或许只是太思念莎莉了。
看到他们阴沉而醒目的面容,他当即感觉不大对劲——他们是那么相像,那么漂亮,依次排列的侧脸像极了文艺复兴圣坛画上的捐款人家庭肖像,他们肤色白皙,每个人都顶着一头红棕色的秀发,每个人都透过挡风玻璃紧张地盯着前方的车流。他们被SUV托起,远远高出地面,让他感觉遥不可及。得知弗兰克的消息后,他顿时明白,当时丧亲之痛早已笼罩在他们身上,就像一件斗篷——作用不是隐身,而是分离。他立即打电话给莎莉,但她没接,所以他改发短信。“什么时候能见面?”
“你听说了?”过了一会儿,她回复说。
“听说了。”
“我在城里,跟葬礼筹办方见面,”她发来信息,“我们得等。”
序言 迈克尔·伍德
导读 菲利普·霍恩
X神父 保罗·索鲁
守口如瓶 科尔姆·托宾
有人在吗? 罗丝·特里梅因
加拿大人不会调情 乔纳森·科伊
老友 特莎·哈德莱
加蓬之路 吉尔斯·福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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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妖 菲利普·霍恩
怯懦的丈夫 约瑟夫·奥尼尔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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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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