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
山川灵秀
连天及地的大雨,砸得人睁不开眼。雨点像泼翻了的黄豆,噼里啪啦地自头顶倾泻,乌云低低地压在半空,灰蒙蒙地充溢着雨帘后的整个视野。此时的江南毫无平日的钟灵毓秀,放眼只是无穷无尽的茫茫水幕,低矮的房屋,摇曳的树木,慌乱的行人,在幕中全都模糊难辨,唯一清晰的是蜿蜒盘桓在山水之间的明城墙,以及巍峨矗立的中华门城堡。
周万福拉着板车,连奔带跑地冲进城门下停在墙边,喘息稍定,解开了黑胶雨衣的帽子,仰望门檐上哗哗如瓢泼的大雨,重重叹了口气。“万福!下雨还去作坊啊?”“小福子最勤力,一年忙到头。”“都渎潮了吧,阿要紧?”城门洞里躲雨的人群七嘴八舌地招呼着,关心询问,都是长干里的老街坊——蒸馒头的老陈、做卤菜的老齐、磨豆腐的老李、贴鸭油酥烧饼的老王等等,大家纷纷抱怨着大雨:“下了一个多月到处都汪水,不出摊呢,要挣钱还有老顾客在等;出摊呢,看这个雨,一下就渎透了!”周万福小心地掀开油布,查看车上的篾条彩纸,已经进了水,一点点晕开来,五颜六色地混浸在一处。“要死!”周万福懊恼地跺脚,翻出抹布小心擦拭。
“小福子,我帮你。”钱利亨跑过来,抓起块抹布一起擦,脚快手快。周万福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随口问他暑假放到什么时候,开学上几年级了,学校的作业多不多。两人本来同岁,周万福自幼继承了家里的花灯作坊——周氏花灯在南都城算有名的老字号,上溯到明嘉靖年间,一辈辈做下来,到周万福已经是第十一代,老南都人都习惯了家里红白喜事、过年过节挂上周家花灯。钱利亨则自幼进学堂读书,成绩据说还不错。“我不上学啦,跟我爸爸在铺子里打下手呢。”周万福愣了愣,说:“那多好,钱家的古董铺子早晚你接班,不少手艺要学吧?”钱利亨说:“手艺倒还好,就是眼力要练,单说瓷器吧,爸爸讲至少看过几千个才能大概知道真假呢!就和你扎多少灯一样哎。”
街坊们听见两个孩子的对话,纷纷议论起来:“是滴哦,上什么学,么得用!早点挣钱多好!”“怎么么得用?看状元府的,出国了呢,德国!”“哎呀人家那是状元之后,哪能比啊?”“对啊对啊,名字就拗口,我都喊不上来,叫什么黄七襄!什么意思呢?哪个晓得啊?”“问问啊,怕什么,再状元,我们红石矶也是老邻居!”“怎么就你们红石矶?还有我们白石矶的呢?”老李老齐抗议起来。“对啊对啊,红石矶白石矶都是长干里嘛!”
中华门的东西两侧四处散布着硕大的石块,东面亮晶晶的微微发灰白色,地质学上讲这是近似石英岩的一种变质岩,老南都人叫这些白色粒岩为“白矶头”,这一段城墙附近的小山坡被称为“白石矶”;而西面城墙附近的石块则透着铁锈般的红色,应该是丹霞地貌的一种,相对应的这块地方被叫作“红石矶”,合在一处就是大名鼎鼎的长干里,两千年来一直被誉为“江南锦绣之邦,金陵风雅之薮”。时至二十世纪,城墙城门早已失去了冷兵器时代的军事作用,如今城墙外是历史悠久的大型国有企业明光制造厂,城墙里则散乱分布着各种小型工厂、鳞次栉比的商铺,更有草草搭建的棚户房、随意摆摊设点的小贩,长干里百姓的各种民居则零星散落其中,毫无章法地混杂在一处,老邻里街坊们住得近、感情深,开起玩笑来肆无忌惮。
周万福和钱利亨没留意大人们的谈话,他们才十二岁,正是好动贪玩的年纪,两人一边计划今天回家反正没事要不到夫子庙玩玩,一边继续用力擦拭。篾条还好,泡软的彩纸碰都不能碰,周万福揭开一张应手烂塌,骂了声“要死”。沮丧地扔下抹布。钱利亨擦出块干地方,小心地将彩纸挪过去,安慰他说:“潮的这半边撕下来,还有一大半能用呢!”周万福侧头端详。突然“吧嗒”一声,一团泥浆落在纸上,钱利亨连忙拿抹布擦,然而“吧嗒”又是一团。仰头望去,自高远的城门顶上像下雨一样不断地滴落泥浆,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不好!城墙泡软了!快出去!”老王——也许是老李叫了一声,人群迟疑着,有的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有的仰头望着城墙嘀咕,大部分则忙着收拾担子挑子,还要用雨布盖好。“快走!快走!”老王焦急地叫着,第一个冲进了门外的大雨,“轰隆”一声,城门顶上砸下一大块!泥浆泥水裹挟着碎石块没顶飞泻!
周万福慌慌张张地捡起油布,想把篾条彩纸重新盖上,钱利亨一把抓起他的手臂往外跑,周万福挣扎着叫:“我的板车!我的板车!”扭头还要往回,钱利亨死命拉住,拖着他往外飞奔,轰隆轰隆连声巨响,城门中的泥浆如瀑布冲下,板车挑担瞬间被淹没不见了!
大雨如注,淋得透湿的长干里人四散在城墙前,呆呆望着拱形的城门洞,不敢相信刚才的避雨之所突然变成了吞噬一切的怪兽,满眼都是泥浆石块飞溅。六百年的城墙、历经风雨炮火的古物,没挺过这场连天暴雨,多处崩塌。“咦,小四子呢?”“老陈呢?”人群中忽然几声惊呼:“小强子也在里面!”
惊呼声变成惨呼声,渐渐又变成号啕大哭声,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一九五四年夏季连续两个月的大雨,南都城内很多地方积水,受灾面积达几十平方公里,三万户人家进水,房屋倒塌七百多间。不少段城墙浸泡在水中,积年隐患因此爆发,多处发生坍塌事故,居民死伤三十余人,其中中华西券门塌的时候砸死了两人。东晓亮叹了口气,“周万福后来把那次惊心动魄的逃生经历讲给我们听,一边吩咐我们恭恭敬敬地喊钱利亨为‘钱叔’,一边咂嘴损失了一板车的材料,几十年后依旧心疼得不行。”周翰飞笑笑不敢接茬——碰到花灯的事他就这样。黄有桑则着急:“修啊!为什么不修!”
为什么不修?穷,修不起!一九五四年的政府哪有钱?刚解放不久,百废待兴。大雨中有关部门出动,查来查去发现全南都城的城墙各类险情共好几百处!不奇怪,南都明城墙建于明初,洪武年间就有了,曾经甲于海内的高坚和固若金汤,在六百多年的风雨中受到相当大的损害。特别是太平军在南都对抗清政府长达十一年,南都变成了军营,包括城墙在内的古建筑都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之后更大的灾难是一九三七年抵抗日本侵略,国民政府为加强防御,在城墙内修了许多暗堡;而日本侵略军的《攻占南都要略》中叫嚣“若敌之残兵仍凭借城墙负隅顽抗,则以抵达战场之所有炮兵实施炮击,以夺占城墙”。“无耻!残酷!”——东晓亮记得黄有桑报道中的原话。十二月冬日的南都保卫战中,中国守军在城墙上浴血奋战,谱写了一曲曲悲壮的英雄之歌,然而日本侵略者调动了所有参战部队的火力,飞机、坦克、追击炮、山炮、榴弹炮、加农炮等重型武器,对南都古城墙进行疯狂的轰炸,重点是中华门、朝阳门、正阳门和通济门。史无前例的狂轰滥炸之下,古老的明城墙被炸塌炸开多处,中华门上的三重檐九庑殿的城楼就是那时被毁的,而南都终被日本侵略者占领并遭受四十多天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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