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春秋演义/话说中华五千年》:
这一天,大风从海面上吹来,吹得犁头山上的老树干子,鸣鸣的怒号起来;满天罩住了灰黑色的厚云,反映着大地,也呈现出灰色来。山脚下便是翠亨村,村中的居民,各人忙着他的工作:男子努力的在田地上耕种,女人两手不停的在她房中纺织;村中大街上,也来来往往不断的走着人。街的东尽头,一带红墙,是一座北帝庙,是村中独一无二的一座庙。庙的西廊下,平列着三间屋子,从屋子里飞出一阵好似鸦鹊噪晚晴的一片娇脆嘈杂的声音来,原来这屋子里开着一爿子曰店。店中子曰子曰的喊声和东廊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念佛声,一阵高,一阵低的互相答应。这时来了一个妇人,一手拉住了一个男孩儿,身上穿着蓝色的小衣,脑后挂着一条小辫,腋下挟着一个书包,他两人慢慢的走进庙来,向子曰店中走去。这孩子有一双点漆也似玲珑的眼珠,高高的额角,丰富的脑筋。他一眼见庙中烧香的妇女,进进出出的很多,各人手中都拿着香烛,上去满脸露着至诚,向殿上好似捣蒜一般的磕着头。她们大都是年轻的妇女,头上梳着蝉翼一般的鬓儿,裙下露出红菱一般的小脚,身上穿着一色的拷皮衫儿。这翠亨是广东南部近海的一座乡村,虽在秋天,还是很和暖的,海风一阵一阵刮在身上,只觉得凉爽,不觉得寒冷。这穿蓝色衣的小孩,他年纪虽小,他却很能用脑筋,见有可疑的事体,他便爱问。他又有锐敏的眼光,他看出这班烧香妇女的脸,从诚敬中露出忧郁的神气来,他便问伴送他的三婶母道:“三婶!你没有看出来吗?这班妇女,脸上都带着忧郁的神色,这是为什么?”他三婶听了,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道:“她们都和我一样的!丈夫都到加利佛尼亚采金子去了,许久得不到她丈夫的信息,做妻子的在家中,急得没法,只得赶到这北帝庙中来求神道保佑;若不为了丈夫的事,她们年纪轻轻,怎肯抛头露面的到街上来呢!”这小孩子听了,侧着他的小脖子,思索了半晌,便哼了一声,说道:“神道是什么?他怎么保佑得人!”
妇人送小孩子进了子曰店,回身走出庙来,在庙门外遇到了一个东邻的朱嫂嫂。那朱嫂嫂满脸露着笑容,上来一把捏住了手,唤着孙三嫂道:“昨天金星港船到,俺丈夫从加利佛尼亚带得许多金洋钱来,他不但身体很好,他还发了财。因此我今天特特来谢谢神,我要多烧些香,多磕几个头呢!”朱嫂嫂说着,乐得眉飞色舞,那脸上的胭脂,愈加红得可怜。孙三嫂听了这一番说话,不觉勾起了她的愁肠,愠的变了颜色。朱嫂嫂觉悟了,忙转过谈锋来殷勤问道:“你家三哥儿和二哥儿不是也到加利佛尼亚去了么?可有信寄来吗?”孙三嫂听了,脸色愈加暗淡,不觉把脖子低了下去。那朱嫂嫂忙拍着孙三嫂的肩头劝道:“三嫂,不用忧愁,你家三哥不久便有信来的。为三嫂忍得眼前的凄凉,将来怕不是三哥发了洋财回家来,和金家一般,盖造着高大的洋房呢!”朱嫂嫂说着,一手向东南方指着那从树梢头露出来的金家洋房的屋顶。孙三嫂跟着朱嫂嫂的手指向那屋顶望了一眼,也不禁微微的点了一点头,露出微微的笑容来。
海风愈吹愈急了,子曰店中的书声愈读愈响了;因为天上布满了彤云,看不见日光,大约已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忽听得远远的一声一声吹着海螺,呜嘟嘟!呜嘟嘟!那翠亨地方的乡民,不论老少男女,立刻脸上变了颜色,齐声嚷道:“海盗来了!”许多乡民,和鸟兽一般的四散奔逃;各人逃回自己家里去,紧紧的闭上大门。那村中大街上,立刻躲得人影也看不见一个。那班海盗,人人手中擎着雪也似亮的钢刀呐喊着,和潮水一般的向犁头山脚下扑来。他们原来是抢劫金家来的,一个头目,领着百数十个喽哕。踏上了向金家的大路便听得砰砰的枪声,接着震天价的一声喊,那金家的大门早已紧紧的闭上。那喽哕们绕着金家的屋子,跳着,喊着。四面都是高墙,那大门又是铁打成的,那围墙又是用水泥浇成,高得和城墙一般。头目见无法下手,不禁大怒,高声向大门喊道:“姓金的!你若知趣的,快快开了大门。送俺弟兄们几个盘缠,便保你一家无事,倘你执拗不悟,待老爷亲自动手,打开了你大门,便杀得你鸡犬不留!”这姓金的名金满成,他在美国采金发了大财,如今回他的家乡翠亨来,造着高大的洋房,准备享他后半世的福气。这翠亨离金星港不远,常有海盗出入。金满成造的这高大的围墙原也是要防备海盗的攻击。他在翠亨地方,富翁的名气,愈传愈大,传在海盗耳朵里,果然今天降临了。那金满成仗着他的房屋坚固,围墙高厚;强盗在墙外高声大骂,金满成墙里哈哈大笑。在他的笑声里,忽然墙外发着大声,震动得全村的人都害怕起来。这大声连续不断,全村的房屋都好似在那里摇头。原来这班是积世的海盗,他打家劫舍的本领十分高强;海盗的首领见铁门无法攻打,便喝令众弟兄一齐动手,把门外的一株大树,齐根锯下。砍去枝叶,成了一条粗大的柱子,又用他们海船上的大索子,在柱子的拦腰挂绑住,挂在别一株近墙的树枝上。众人前推后送用柱子的一头撞着,墙接连着发着大声,砰碰砰碰,他们一些不放松。全村躲在屋子里的人,听了这声音,都替金满成捏一把汗。大家都说:可怜这又富厚又慈善的金满成,眼见得他的家产不保!原来这金满成在村坊上,除了富翁的名称以外,还有一个慈善家的名称。
任你高厚的围墙,终挡不住大柱的猛击,不久被他们在墙上打成一个大窟窿;百数十个海盗,发一声喊,抢进屋子去。第一个找到了金家保藏巨大钱财的库房,他们一点也不客气,把所有钱财,抢得个干干净净;还有主人房中的珍宝玩器,细软衣服,搜刮得一件也不留。那金满成在墙垣未破的时候,便已带了他一家老小,从后门逃了出去,远远的躲着。那强盗头目,还在四处搜寻这屋中主人,见不到影迹,他便放一把火,那座高大洋房顿时烧成一座火焰山,四围的树林,都烧成焦炭。顿时火光烛天,人声鼎沸。海盗在这全村惊惶的声中,欢笑而去。他们个个手提朴刀,肩负财帛,穿出树林,掠过一个身穿蓝衫脑垂小辫的小孩身旁,大踏步而去。他们谁也不留意这树身后躲着的小孩,但这小孩却气得圆睁着两只小眼珠,紧握着两只小拳头,满脸露出一种愤怒的神气来。看看那座大房屋烧成一堆瓦砾了,忽然从草丛中跳出一个面如土色辫发散乱的金满成来。他对着这一堆瓦砾,大声哭喊道:“天啊!这番我毁了!我全毁了!他们把我所有的都抢去了!许多年来我冒了生命的危险,在洋人的地方做苦工,节衣缩食的积聚了许多金钱;我原也不为我一人的享用,我原也为我家族和乡村的利益起见。现在却都被抢完了!我倘使留在洋人的地方,那边便有肯担责任的地方官,有法律的保护,有巡捕的救助;而此地在中国,中国的皇帝,是只有禁令,没有保护的!”
在火光烛天、人声鼎沸的时候,那村中做母亲的,都乱拖着她吓得和木鸡一般的孩子,东藏西躲。尤其是那班子曰店中的小孩子,是他们父母的心肝宝贝,大家赶到北帝庙里去,把她的孩子救回来。孙三嫂也挤在许多人里面,找寻她穿蓝衣褂小辫的小孩儿。谁知喊着寻着,从庙里寻到庙外,又寻到大街上,却毫无影踪。孙三嫂满脸慌张,回到家中,家中的孙二嫂、孙大嫂,听说丢了孩子,一齐挂下眼泪来,孙大嫂是那孩子的母亲,尤其是惊惶得脸上失了血色。独有孙大爷却毫不惊慌,反用好言劝慰这三位妯娌说:“我这孩子,是胆大心细的,他又是天性好奇,海盗烧了金家的房屋,他怕是看火去了。”一句话不曾说完,房门呀的一声响,这穿蓝衣的小孩回家来了。孙大嫂见了,好似得了天上落下来的宝贝,忙去把小孩抱在怀中,问他:“受了惊吓没有?”这小孩说:“我躲在一株大树背面,眼看着海盗抢劫金家来呢!这高大的房屋,被火烧毁了可怜;那金家的老头子,气得要发癫了。”他说完了话,便低头在那里思索。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