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代王悬心初入都
再说晋阳代王宫中这几日里,亦是颇不安宁。秋来大熟,农家所收谷粟,尽已入了打谷场,塞下人家都一派欢悦,唯刘恒却夜夜不能安寝。因往年此时,胡骑最易来犯,刘恒幼年即与薄太后来此,年年逢秋,最为惊悸。
当年代国都城在代郡(今河北省蔚县),离匈奴甚近,不利防守。刘邦平定陈豨后,将太原郡划入代国,改代都为晋阳。晋阳之北,有奇峰险阻,好歹可以阻挡一下边寇。
不料今秋并无边警,倒是长安代邸代邸,代国在长安的常设机构,其他诸侯国亦同,类同于今之驻京办事处。频频传来密报,说长安城内人心不稳,老臣或将有异动。果然至九月中,天崩地裂,老臣在都中起事,将诸吕杀了个血流成河。刘恒闻报,亦惊亦喜,半晌合不拢嘴。稍一思忖,便急奔入后殿,告知薄太后。
那薄太后年已半百,患有目疾,受不得大惊吓,闻讯只是扪住胸口,喘息道:“恒儿,亏得我母子早年便避居于此,前者躲过了诸吕相逼,今日又不致受老臣挟制。”
刘恒道:“母后之言,正是儿臣所欲言。儿幼时遵父命,远来北地,心中却挂记长安,不能释怀,然时日愈久,愈觉侥幸。以今日看来,此等苦寒之地,倒是个福地了。”
此时的刘恒,已然二十六岁,平素多有历练,早出落成一位稳健之才。又与窦美人恩爱相谐,生了一女两子,更是沉稳得多了。凡有国政,片时也不敢疏忽,总要与近臣商议再三。遇事一遵母命,二听谏议,只是小心守住这一方天地。
事过半月有余,这日晨起,刘恒赴薄太后处问安毕,返回前殿,正欲坐下阅览奏疏,忽有谒者上殿,急呼道:“大王,长安有来使至!”
刘恒心知必是老臣遣使前来,通报诛吕之事,便急忙宣进。
那朝中来使,是宗正府的一位曹掾,见了刘恒,不等开口,纳头便拜。
刘恒慌得站起身道:“朝使何必多礼,这教孤王怎受得起?”便上前要去扶起。
那朝使连忙自己爬起来,连连揖道:“大王,今昔已不同,看过这征书便知。”说着, 便躬身将征书呈上。
刘恒匆匆阅过,不由脸色大变,疑似在梦中,不能相信。接着又看了一遍,方知是天大的好事落在了自家头上。略思片刻,又疑心是老臣设下的圈套,便将征书置于案上,只是沉吟不语。
那朝使看得急了,又揖请道:“朝中重臣,盛赞大王贤德,都盼大王早日入登大位,以安天下人心。请大王勿迟疑,小臣也好随大王同归。”
刘恒以手抚额,默然许久,方道:“朝使奔波数日,实在辛苦。都中之事,孤王也曾有耳闻,只未料变动竟如此之大!敝国地处险要,乃匈奴南犯要冲,孤王一时脱不开身,请朝使先回去复命,孤王于半月之内,即可动身。”
那朝使便是一怔:“半月?诸吕伏诛,已有多日,少帝居深宫不出,难孚众望。百官心甚不宁,恐日久生事,大王岂可延宕?”
刘恒摆摆手道:“你这便回朝吧,朝中又不是没有天子。容本王略作交代,收拾行装,再作计议。”
那朝使无奈,只得叩拜退下,回朝复命去了。
待那使者一走,刘恒便急召属臣前来商议。诸臣闻此意外,都惊愕不止,殿上顿时 声如鼎沸。
片刻,便有近臣郎中令郎中令,始置于秦,为九卿之一。汉初沿置,为皇帝左右高级官职。主掌宿卫及顾问、谏议等。张武,出列奏道:“事若蹊跷,必有其因。那朝中大臣,皆为高帝时旧将,习兵事,多诈谋,今欲奉大王为新帝,本意绝非止于此!以往彼辈,极畏高帝、吕太后之威,不敢有何异动。如今吕太后宾天不及一月,便群起攻杀诸吕,喋血京师,致天下震动。臣以为:此征书,乃是以迎大王为名,而掩其犯上之举也,故万不可信。古来以外藩入主者,多有不祥,大王切勿轻履险地,不如称病不应召,以观其变。”
张武言毕,诸臣多随声附和,都以为长安事未定,唯静观其变,方为上计。
此时列班中有一人急了,抢出一步,高声道:“大丈夫,临事岂能如此优柔!诸臣所议,多为非,大王不可误信。”
刘恒抬眼看去,原是中尉宋昌,便笑道:“到底是武人胆大,宋公不妨尽言。”
宋昌即道:“以往秦失其政,豪杰并起,都以为天下属己,而志在必得之。然终为天子者,唯刘氏而已,众豪杰遂绝了此念。那陈平、周勃等老臣,即便有包天之胆,也未必敢取刘氏而代之。”
张武听了,便冷笑道:“在下倒要问,诸吕有何德何能,尚能险些夺了天下;那班老臣,又有何事不敢为?”
宋昌转过头来,逼住张武反问道:“郎中令可知,吕氏那群子侄,若不是姓了吕,又何来此胆?在下既敢劝君上入都,自有在下的道理。”
刘恒即颔首一笑:“中尉,你尽管说来。”
宋昌便道:“回禀大王,臣以为:一则,高帝子孙诸王,遍布天下,如犬牙交错。刘氏宗室,若磐石之固,天下还有谁人不服其强?二则,汉家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政,百姓得以谋生计,彼辈能不感念刘氏乎?故刘氏天下便难以撼动。三则,往日吕太后以天子之威,立诸吕三王,擅权专制,然宾天未及一月,便有周勃仅持一节,驰入北军,一呼而士卒皆左袒,拥刘氏而攻诸吕,顷刻灭之。此乃天授刘氏之尊,而非人意也!今大臣即是有生变之心,奈何百姓不为其驱使,党羽虽众,又岂可专有天下?况且刘氏天下,内有朱虚侯、东牟侯守宫,外有吴、楚、淮南、齐、代诸王拱卫,无人可以摇撼。今高帝之子,唯淮南王与大王幸存,大王贤明仁孝,闻名于天下,且又年长;故而诸臣欲迎立大王,岂非正在情理之中?请大王早做决断,勿生疑也。”
刘恒听了两面之词,心中仍权衡不下。宋昌便又催促道:“千载难逢的好事,且万无一失,君上还犹疑甚么?”
刘恒苦笑一下,挥挥袖道:“各位且散了吧,容孤王禀明太后再议。此事譬如下注,寻常人所赌,不过是个荣华富贵;孤王这一赌,却是要赌上身家性命,故而不可不慎。”
散朝后,刘恒急趋后殿,禀报薄太后。薄太后闻听也是大惊,踌躇不能作答。两人相对半晌,皆是无语。
刘恒见无人可以商议,只得返回宣室殿,绕室徘徊,顿足叹息。稍后,窦美人前来问安,闻听刘恒说朝中征书事,也是惶急,含泪劝道:“如此大事,君上务要小心。成败如何,唯有天知了!”
刘恒闻言,不禁心中一动,便唤来近侍,吩咐去外间寻一位方士来,求一卦看看,也好安心。
未几,一位方士应召而入。但见此人,天生一副异相,身体枯瘦,面目黧黑,初看似獐头鼠目之辈,细观之,才觉其胸中大有韬略。
刘恒不禁好奇,遂问道:“看足下颇为面生,请问姓名?”
那人叩首答道:“谢大王!小人阴宾上,一贯游走四方,居无定所,于近日才来代地,今日乃初次见大王。”
刘恒笑了笑:“阴宾上?这名字好古怪。”
“微末小民,取个奇名,方可令人不忘。”
“哦?确有道理,孤王倒是记住了。今召足下来,欲问一卦,不为他事,单问那出行吉凶。”
阴宾上闻言,略一颔首,便取出蓍草来,摆来弄去,做了许多势;又将一块龟甲烧裂,细察其纹路走向。忽而,面露喜色道:“回禀大王,是个吉兆!可放心出行。”
刘恒难掩心切,急忙问道:“那卦辞如何说?”
“此乃大横之卦。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
“哦,此卦甚好,然卦辞却陌生,为何从未听说过?”
“不错,此非《易》之卦辞,乃是民间所传,灵验无比。”
“这……孤王倒要讨教了:所谓‘大横庚庚’,究竟是何意?”
“庚,变更也。这一卦,说的是王位有变,就如夏启承袭禹王。”
刘恒望住卜者,面露疑惑道:“那么‘余为天王’又是何指?我早已为王,又何来甚么天王?”
那阴宾上便幽幽一笑:“自是指天子无疑了。小的仅能释卦辞,而不知其他。”
刘恒拿过龟甲来,喃喃道:“仅凭此纹,焉知是实是虚?”
阴宾上便跪下,拜了一拜,恳切道:“不瞒大王,小的操此业,已半生有余,无一不灵验,即是指鹿为马,人家也信。大王既问卜,吾所言,虚虚实实,只当是天意,不妨信之。”
刘恒不禁哑然失笑:“足下倒是爽直。操此行当,平日可得温饱乎?”
“尚可。”
“除此而外,还有何种本领?”
“这个……在下还会借寿。”
“哦?如何借寿,且为我道来。”
“小的为人占卜,必有言在先,若肯借用寿数一岁,则酬金减半数,求卜者无不应允。”
“这如何使得?区区一岁,亦是人家的寿数!”
“市井小民,以眼不见者为虚。你索要一吊钱,他视同割肉;若求他借寿数,则无不爽快。”
刘恒听了,不禁大笑:“倒也是。试问,你如今借了多少?”
阴宾上伸出一掌,答道:“若原寿以七十为限,小的已增寿至五百六十岁了。”
刘恒又拊掌大笑:“恭喜恭喜!然则,随口一说,便可当得真吗?”
阴宾上忽地双目圆睁,炯炯有光,逼住刘恒问道:“人,可以欺天吗?”
刘恒便一惊,背上竟冒出冷汗来,连忙拜谢道:“谢先生指教!孤王今后行事,凡出一言,必有践行,绝不敢欺天!”
阴宾上这才释颜,随口又玩笑道:“大王命贵,何不也向臣民借寿?如此,益寿至五百年亦不难。”
刘恒连忙道:“不可不可。卜者以言行世,王者则以政服人。你向人借一岁命,不过是 一句话;孤王向臣民借一岁命,则是万人膏血了。”
阴宾上闻刘恒此言,面露敬佩之色,随之叩首道:“今日方知,代王贤明,真乃名不虚传。小人所解的这一卦,料是也有八九分说中了。”
刘恒便淡淡一笑:“天意从来难料,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今日便到此吧。”说罢,即召来少府,命赏赐阴宾上五十金,以车辇送返住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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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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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