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战(成都1932)/川军全纪实系列》:
这是一个初冬的深夜。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四军军长、川康边防军总指挥刘文辉从梦中悚然惊醒,拥被坐起。这时,高墙外,正在敲打三更——
“瞠——瞠——瞠!各家各户,小心火烛!”更夫苍老的声音和着铜更水波纹一样的金属颤音,越过高墙袅袅传来,再渐渐远去。更声落尽,万籁俱寂。窗外,寒风呼啸,落叶沙沙,平添了一分萧索和孤寂。刘文辉靠在床档头上,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想竭力看清温暖如春的卧室里的一切。可是,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现实美好的一切尚在,这与他好不容易才从噩梦中挣脱出来的情景相差十万八千里。这让他惊悸不安的心在这会儿感到了踏实,浑身上下觉出了慰藉和温馨。
他宠爱的三姨太杨蕴光,就睡在身边,伸手可及。夜阑更深中,三姨太睡得很熟很甜很沉,发出阵阵轻微均匀的鼾声,热烘烘地散发着只有成熟漂亮女人身上才有的绵软丰腴的可人气息。庭院深处,不时隐隐约约传来一声两声轻微的金属磕碰声,这是夜巡的卫兵们手中的枪械不小心磕碰到哪里发出的,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这种声响,这种气氛,是他熟悉的,让他感到特别的安全舒适;这不是一般人可以享受到的。但这会儿,他却觉得,他这座占了半条街的偌大的玉沙街公馆,似乎在朝一个不可知处潜沉。
他再也睡不着了,心中喟然一声长叹,伸手将身后雪白蓬松的大枕头再往上提提,闭上眼睛假寐,竭力让思维同刚才的梦境对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说得很对,他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他开始细细搜索让他深陷噩梦的原因。
时年37岁,却已贵为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四军军长,兼川康边防军总指挥的他,是陆军三星上将,手握川省军政大权,不要说在四川,就是在全国,他也绝对算得上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物。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的他,本系一介布衣,却在十余年间靠自己的拼打,而今已是身居高位,拥甲十多万,有占全川三分之二,七十多县的地盘,而且很大一部分还是川西南富庶之区。此外,尚未建省,位于川省和西藏之间地域广大,矿藏丰富,战略地位极为独特重要的西康全境也在他控制之中。细细数来,在四川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军阀中,无论军队数量,所占地盘,财赋收入,他都要数第一。其次,就要数他的侄儿,四川省军务善后督办兼二十一军军长刘湘了。刘湘虽说是他侄儿,年龄上却要比他大四岁,出道也远比他早,于今占据重庆川东三十多县,扼川江咽喉之道;兵虽然比他少一些,却比他精,刘湘手中还握有一支海空军。当然,这些海空军的力量相当有限,但毕竟是川内独有,听起来都吓人。他们叔侄俩于今可说是平分秋色,各据巴、蜀。另外,游动于巴蜀大地上的军阀还有不少。有曾经红极一时,如今却已成残兵败将,只能龟缩在老家广安一隅的第二十军军长杨森以及更提不上台盘的刘存厚、李家钰、罗泽洲等。在他们叔侄之外,川内实力排第三、第四的是他的保定军校同学,目前同他三军共管成都的国民政府二十九军军长田颂尧,二十八军军长邓锡侯,他们三人号称“保定系”。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眼中,他们三人是一个“铁三角”。而今天,他心中最清楚,这个“铁三角”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缝隙,最近很可能就会化犁为剑,变友为敌了。
刘文辉不是个简单人物。他擅长政治权术,精通合纵连横之道,世称“多宝道人”,他同手握中华民国权柄的蒋介石蒋委员长关系向来不好。年前,在决定蒋介石命运的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中原大战中,他曾两次通电反蒋。“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的蒋委员长,尽管当时乃至以后在取得了中原大战胜利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都对他恨得牙痒痒,一直想收拾他,但缓急之间,鞭长莫及,也拿他没法;不得不从现实考虑,不得不让他三分,不得不委他以重任。
刘文辉、刘湘叔侄都是四川省大邑县安仁镇人。那是一个小镇,处于富饶的,一望无边,二望无际,一派绿色,汪洋大海般的川西平原上;同平原别的地方比较起来,小桥流水,烟村人家,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处。但是,奇怪的是,却在同一个时期,先后出了三军(长)九师(长)十八旅(长),大邑县一时将星云集。这就不能不引起一些专门研究人才学类的专家们的高度注意。
他们首先从地缘学上去分析。
有如此一说:山东是一山(沂山)一水(沂水)一圣人(孔子),蜀中是多山多水多才子。这话概括得虽不一定准确,却将山水人文与人才的出现作了必然的联系,强调了意识对物质的依赖关系。江南那样的好山好水,富庶膏腴之地,决定了必然出秀士、出文才;反过来,像陕北那样物质相对贫瘠,天高地阔好跑马的茫茫塞外地,也就必然出李自成、张献忠那样揭竿而起,反叛朝廷的农民起义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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