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自我表象的文学:中国当代自我抒情型作家的抒情场》:
总之,随着审美诉求的扩张,诗人会越来越感到来自形而上的压迫——事物或者观念,观念有时候比经验对人的精神影响更甚,他们的天性事实上根本无法使他们与形而上的需要诀别。这时,精神追求永恒的要求将与感性肉身先天的规定发生越来越激烈的冲突,主体将不免会为自身的局限性而感到绝望。从这个意义上说,审美诉求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他们的创作与其说是一部部艺术品(当然首先也是艺术品),不如说更像是为思想和信仰效劳的一种工具——尽管抒发情志,但他们在不断行进中还是在某个时候不自觉地冷落了艺术所产生的生动感性,而去拥抱了智性——而这个“智性”则由于其对世界诗的暴力解构(福柯所说的话语暴力,福柯认为,我们对事物的解释是对事物的话语暴力),从而使主体离开了审美本身,这种离开是危险的。而也正是在这个界面上,绝望情绪开始在他们心中萌发并越来越茂盛,因为艺术难以对意义问题做出最后的答复。要知道处在那美丽的文字顶端的仍将是主体的虚无意识,诗注定要作为虚构而出现,这与诗人追求真理和真实的狂热终究是南辕北辙的。在他们艺术生涯的开始,他们可能只相信它,甚至把它定位为自己的终生信仰,但他们与文本之间的断裂却迟早要发生,不管他们自己有多么不情愿,也不管他们的艺术之爱在这之前有多么痴热。
或可这样形容:诗人的精神生态似乎总在暗指一种精神黑洞。黑洞本是20世纪天体物理学上的一个命名,本意指的是时空的一个区域,经过这个区域的物质都将被它巨大的引力吸进去,从此不得逃逸,其引力之大大到连光都难以逃脱。超越性的创作(有着终极意向的创作)活动对创作主体来说不啻于一个精神黑洞,因为主体一旦被吸进去,将永难再走出,任凭这个黑洞的作用力将其撕碎(这里需要指出的一点是,主体被吸进去,并非就是他自愿的,而是一种被动,这一切往往就在无意识之间发生。当然,这里面也存在一个主体精神诉求与文本话语氛围互相强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加剧了主体在精神性掘进中欲罢不能的感觉)。主体一陷进那个黑洞,他们的生活及其覆盖(人的意识、精神、心理等)将遭到极大的变形,致使他们无意之中远离常人的生活。例如海子在1987年11月14日的日记里就曾写道:“因为全身心沉浸在诗歌创作里,任何别的创作或活动都简直被我自己认为是浪费时间。”而“对于生活是什么?生活的现象又包孕着什么意义,人类又该怎样的生活?我确实也是茫然而混沌。”
即便超越性创作这个黑洞也并不是那么黑(英国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把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结合在一起创立了量子相对论,并把它运用于宇宙学研究,证明了黑洞并不像原来认为的那么“黑”,仍有一些粒子不停地溢出),仍会有一些生活事物不停地溢出,但那溢出的也只会是一些生活的碎片,而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完整生存。从事超越性创作常常迫使主体在几乎与世隔绝的状态下进行,经常会使主体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最终由于在遥远的事物里沉浸得过深过久,生命肉身俨然成了一派精神氛围,随即出现精神分裂、心理透支、幻听幻视以至于最后的崩溃。“世界变成了梦,梦变成了世界”——德国“消极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谈到诗人最终解体的这句话,对崩溃前的海子来说也算是实现了。海子在遗书里说过他出现了思维混乱、头痛、幻听、耳鸣的征兆,伴有间或的吐血和肺烂了的感觉。可以说,那样的精神生态长期处于一种边缘状态。所谓边缘状态,是指像痛苦、绝望、虚无感等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生命的全部可疑性会突然闪现出来,主体的理解认知力面对这种可疑性就如同面对最后的无法洞穿的存在之谜,他原以为生存世界所具有的意义和价值,在它面前都将彻底瓦解。这种状态对生命个体时刻都潜伏着一种危险、一种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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