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绍兴黄酒情结
绍兴是闻名遐迩的酒乡,又是毛泽东所称誉的“名士乡”。自古至今,绍兴名人辈出,人才荟萃。这些中华民族的精英,几乎都有一个绍兴黄酒情结,几乎都与绍兴黄酒结下不解之缘。饮誉海内外的文豪鲁迅可谓名声最大的绍兴名士,他的“酒量不大,可是喜欢喝几杯”a。甚至连当年鲁迅的论敌也采用诸如“鲁迅这位老生——若许我用文学的表现——是常从幽暗的酒家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b 之类的话语攻击他。更有甚者,还有人为鲁迅画像丑化的同时,身旁添上一只硕大的酒缸。别的姑且不论,笔者以为他们也把鲁迅的酒缘做了事实上的肯定。的确,鲁迅言酒的诗文比比皆是,我们在捧读鲁迅作品的时候,是很能感受它散发出来的浓郁的翰墨芳香和醉人的酒气的。笔者在这里撷取若干鲁迅与绍兴黄酒有关的史事片断,以飨读 者。
一、严父周伯宜的言传身教
鲁迅于清光绪七年八月初三日(1881 年 9 月 25 日)出生在绍兴府城一个官宦家庭和书香门第,他又是覆盆桥新台门周家兴房的长子长孙。鲁迅的呱呱坠地,自然让覆盆桥周氏这一绍兴名门望族沉浸在无限的欢庆与喜悦之中。为婴儿第一次喂奶,绍兴人俗称“放食”。年轻的周伯宜、鲁瑞夫妇未能免俗,在鲁瑞为鲁迅喂奶前,循俗按序让他先品尝醋、盐、黄连、勾藤和糖等味道。意思是:人的一生势必会尝到咸酸苦辣甜等各种滋味,但愿是先苦后甜。有嗜酒习惯的周伯宜(1861—1896),刚满 20 岁就当上了父亲,心情格外高兴,本能地拿起筷子蘸了绍兴黄酒让刚出世的鲁迅也尝尝酒味,——在绍兴,家中长辈或亲友在喝酒时用筷子蘸酒给婴儿、小孩品尝是司空见惯的事。鲁迅(周树人)、周作人、周建人等兄弟长至童少年时代,他们便有了清晰的记忆。周作人晚年回忆道:“伯宜公的晚酌,坐在床前四仙桌的旁边,这记忆比他的吃烟还要明了。他的酒量,据小时候的印象来说似乎很大,但计算起来,他喝黄酒恐怕不过一斤吧,夏天喝白酒时用的磁壶也装不下四两,大概他只是爱喝而已。除了过年以外,我们不记得同他吃过饭,他总是单吃,因为要先喝酒,所以吃饭的时间不能和别人的一致。平常吃酒起头的时候总是兴致很好,有时给小孩们讲故事,又把他下酒的水果分给一点吃,但是酒喝得多了,脸色渐变青白,话也少下去了,小孩便渐渐走散,因为他醉了就不大高兴。”c 周伯宜爱喝绍兴黄酒,并喜欢独酌独饮,慢慢品尝。须知,周作人这段回忆文字是真实地记录了周伯宜晚年的心境,用得上明代落魄才子徐渭的诗句:“取酒聊自慰,兼以驱愁悲。”1893 年秋,鲁迅祖父周福清的科场贿赂案发生后,株连到周伯宜,他最终虽“讯非知情”而无罪开释,但寒窗苦读多年,好不容易求得的秀才功名被“斥革”了。他既要为其父周福清的命运而担忧(时周福清定下“斩监候”罪,关押在杭州府狱中),又要为自己的仕途的黯淡(实际上是被葬送)而悲哀,还要为子女的前途、整个家庭以至整个家族的声誉而忧愁。周伯宜本是一介文弱书生,经不起这场突如其来的致命性打击,身心健康大受损害。他此时此地的处境之困难,情绪之低落,是可以想见的,唯一的办法是用酒来排遣心中的烦恼、忧愁和悲伤,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刚开始喝酒,周伯宜在孩子们面前,似乎“兴致很好”,给孩子们“讲故事”,与孩子们分享下酒用的水果、菜肴,——不忍孩子幼小的心灵也遭受创伤。但是,酒一喝多,他的“脸色渐变青白”,话少了,就“不大高兴”了。俗话说得好:“醉后吐真言”。喝酒的人醉了以后,他们的言行举止表现各不相同,有的人把自己的真实思想和感情毫无遮饰地表现出来。周伯宜喝的是苦涩 酒,醉后失态,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把平时积郁在内心的忧伤、愤恨等感情宣泄和表露出来。懂事的鲁迅兄弟在此面前无能为力,“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们便识相地走开。可以说,鲁迅的喝酒习惯有绍兴这个社会环境,有家庭渊源,是周伯宜熏陶和培养出来的。同时,鲁迅兄弟目睹父亲喝酒买醉及其醉后失态的表象,并通过这一表象看到了他痛苦的内心世界以至更深层次的问题。
尽管周伯宜有喝酒的嗜好,也有醉后失态的表现,但他对于酒是一直主张节饮,而不可滥饮猛喝,更反对强劝人喝酒。这强人所为的劝酒,绍兴人俗称“挜酒”。鲁迅的继祖母蒋菊花(1842—1910),母家在绍兴西郭门外鲁墟,她有一个侄子叫蒋玉 田,与周伯宜是表兄弟。见诸《鲁迅日记》《 周作人日记》,周、蒋两家关系十分亲密,蒋玉田也是鲁迅家的常客,鲁迅兄弟亲热地称他“玉叔叔”。但是,“他最喜欢挜酒,伯宜公很爱喝酒而厌恶人强劝,常训诲儿子们说,‘你们到鲁墟去,如玉叔叔挜酒,一口都不要喝,酒盅满了也让它流在桌子上面’”。我们绍兴人和中国人接待宾客很热情,这也许是“礼仪之邦”的一种具体表现。然而,在宴请宾客的时候,有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硬劝人喝酒,似乎是被灌醉了:或烂醉如泥,或口吐秽物,或……才称得上热情到位。其实,这样做是有悖于礼仪之邦的美德和优良传统,这样做不仅白白浪费了酒菜,而且有害于身体和卫生,还是不尊重人的不文明行为。我们翻阅鲁迅的全部《日记》和亲友们的回忆文字,虽然也有他偶尔喝醉了酒的记载,但是他从不接受他人的“挜酒”,更没有近似恶作剧的去“挜酒”。这固然有鲁迅本身文明素质使然,笔者认为也与童年、少年鲁迅铭记父亲周伯宜的教诲和青年鲁迅学过医学不无关系。从饮酒的角度讲,鲁迅的酒量称不上好,但他的酒德、酒风是很好的。
二、《周作人日记》里有关鲁迅酒事的记载
绍兴黄酒对绍兴人的生活、生产的影响是全方位的,长期的,也许是永恒的。一年之中从春节到除夕的各种岁时习尚活动,一个人从出生到寿终的各种红白喜事,人际关系中的交友、庆贺、调解、赔礼等各种应酬处置,学业仕途方面的进学、升学、毕业、求得功名、立功获奖、擢升、离赴任等,寓居方面的建房、进屋、乔迁等,工贸方面的竣工庆典、开业、洽谈等,信仰祭祀方面天地间大大小小的神灵、各种各样的鬼怪、名目繁多的公祭、定规的族祭和大户小家一年到头(普遍而经常)举行的家祭等,绍兴黄酒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载体、媒介和供品。鲁迅身为绍兴人,他毫不例外地生活在一个以黄酒为重要组成内容的世界中。即使鲁迅离乡赴外地或外国求学、工作,绍兴黄酒与他的生活仍然密不可分,这有许多鲁迅作品特别是《鲁迅日记》以及大量的鲁迅亲友的回忆文字可佐证。在这里,笔者介绍一些仅见诸《周作人日记》的有关鲁迅酒事的记载。
绍兴籍语言学家范寅说:“会酒,祀神散胙”;“忌日酒,祭祖散胙”;“上坟酒,扫墓散胙。三者皆筵席而以酒名。”先说说祀神的会酒,以祝福为例。鲁迅在小说《祝福》中绘声绘色地描写了这一“年终大典”,绍兴人俗称“请大菩萨”或“请祝福菩萨”, 旨在祈求来年的好运气。祝福的日子以“立春”为界线,它又可分为冬福和春福,祝福的时辰以午夜 12 点为前后,它又可分为“请懒惰菩萨”和“请俭勤善萨”。周作人在 1898 年旧历十二月二十三日日记中记载:“夜送灶君,四更祝福。”1900 年 1 月 28 日 (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日记记载:“一点钟祝福,渭叔值年,拜毕又眠,已三点矣。”一九〇〇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七日《日记》记载:“一点钟祝福,拜毕,坐少顷即睡,至午方醒。”1913 年 2 月 2 日(农历十二月二十七日)《 日记》记载:“夜中仲翔叔值年,祝福祀神,放爆竹。”1915 年 2 月 8 日(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 日记》记载:“后半夜祝福,吾家值年。”1916 年 1 月 30 日(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日)《 日记》记载:“夜当年祝福,拜后饮酒而睡。”从上述周作人记载来看,鲁迅家族的祝福,还是轮流值年,按照大户人家的礼仪,彻夜准备福礼,在后半夜“请俭勤菩萨”,且都是冬福。因祝福后不祭祖(俗称“请回堂羹饭”),接下去就是“散福”,即邀族亲喝散福酒,吃散福糕,以为“吃了散福糕,来年节节 高”。
旧时,几乎所有宗族都建有宗祠,每年春分和秋分,均有族祭活动。百世子孙,本于一人,届时阖族男丁到宗祠追念族祖,祭毕循例喝酒、领胙肉。周作人在 1900 年 3 月 21 日(农历二月二十一日)《 日记》中记载:“春分,上午往蔡家弄宗祠与祭(得伍十五号,共六十余人),同席者竹铭太公、衍生伯、明山叔、利宾兄及余,共伍人。”1901 年 3 月 21 日(农历二月初二日)《 日记》记载:“上午同五十伯、仲翔叔往宗祠与祭,慰农伯值年,与祭者共七十人。下午领胙回家。”1913 年 3 月 21 日《日记》记载:“春分,同乔风至宗祠与祭。”1914 年 3 月 21 日《日记》记载:“上午出校至宗祠,春分与祭。”是年 9 月 24 日《日记》又记载:“今日秋分,上午出校至蔡家弄宗祠与祭。”1915 年 3 月 22 日《日记》记载:“上午……出校至宗祠,春分与察。”上述史料表明,鲁迅家也未能免俗,老大鲁迅在外,则由老二周作人(和老三周建人)届时代表全家到蔡家弄周氏宗祠参加隆重的祭祀活动,并享受喝祭酒、分胙肉的礼 遇。
范寅所说的“忌日酒”,就是在先祖(先人)的生日和死日设酒菜致祭,绍兴人俗称“做忌日”,全家男女老少凭吊亡灵,寄托缅怀之情。这也是绍兴极其普遍的家祭和酒俗。做忌日是一个很重要的节目,主办的人是做忌日,与祭者(如出嫁的女性等)则是拜忌日,通常在家里举行。鲁迅家除了清明时节上坟扫墓以外,还注重“拜坟岁”。鲁迅家祖坟散布在印山、舒家墺、木栅、龙君庄、乌石、调马场、小南山头、龟山、廿亩头等地,都留下了鲁迅、周作人和周建人等兄弟的足迹。秋湖、柯岩、皇甫庄等地还有祖母蒋菊花、母亲鲁瑞的母家祖坟,周氏兄弟有时也随她们前去扫墓。如周作人在 1900 年(农历正月十一日《日记》)中载述:“晨,大哥往木栅拜坟,……晚大哥由木栅回家。”1901 年农历正月初六日“随祖母下舟至鲁墟”。3 月 6 日(十六日)《 日记》又记载:“上午往值年房早餐,下舟往调马场拜坟岁。同舟六人:椒生叔祖、伯衡、仲庠二叔及余兄弟三人。”其时,鲁迅正在南京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读书,正月放寒假回到绍兴,他也就参加了拜坟岁活动。至于喝会亲酒、喜酒、弥月酒、得周酒等,周作人在《日记》里也有不少记载。如 1900 年农历二月初三日“午夏叔出口请庚,……拜祖又往饮喜酒”。1901 年农历正月二十三日“下午同大哥、蕙叔往楼下陈看戏,遇朱氏舟,坐少顷,演《盗草》《 蔡庄》《四杰村》讫,即拟回家,被留不获行”等,为节省篇幅,恕不一一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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