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行天下:季羡林的前尘后影》:
话题从季老的父亲谈起。老辈人提到尊长,不能直呼其名,在名前要加一讳字,如季老父亲名嗣廉,惯例作父讳嗣廉。我问:“此书要不要遵循旧例?”答:“是以你的口气,还是我的口气?如是你的口气,当然不必。如是我的口气,两可。”又问:“您父亲死于1924,那年,您十三岁,按此推算,他的寿命也就30岁出头,不会超过40岁。”答:“那时太小,实在记不得了。反正,母亲活过了40岁。”说到这儿,季老的右眼角流出一行浊泪,他从桌上拿起一张手帕纸,轻轻揩拭。
老人恋旧,回忆的闸门打开,往事如潮水般汹涌。季老谈到他的父亲和叔叔,在老家混不下去,跑到济南城打工。打工卖的是苦力,卖得好,可以混张嘴,仅此而已,想发达,是没门的。但奇迹出现了:季老的叔叔交了大运,买一次奖券,关于湖北水灾的,用的是身上仅剩的五角钱,居然中了头奖,赚得明晃晃的几千两纹银,兄弟俩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老人强调,这奖券是他叔叔掏钱买的,这中奖获得的银子,按说,也都是他叔叔一人的,难得的是叔叔和父亲手足同胞,不分彼此,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兄弟俩把银子运回官庄,穷人有了钱,第一个念头,就是置地置房,地要带水井的良田,房要砖墙瓦盖的大屋。那时兄弟俩尚未成家,尽一份农村单身汉的虚荣,把家业置得风风光光,有声有色。
人在巅峰状态,无论是财富,还是荣誉、地位,极易露出他的底色。父亲因弟弟中奖起家,犹如天上掉馅饼,一下子成了当地的小富翁,他没有持家的经验,不懂得任何经营,相反,他的头脑开始发胀,想象自己是乡村中朱家、郭解一流的豪侠人物,开始仗“义”疏财,大肆挥霍,忘乎所以。比方说,一次到外村赶集,经人一吆喝:“季大财主来了!”他就忘了自己究竟才有几个钱,竟然宣布,今天在这棚里喝酒吃肉的,一律由兄弟我“买单”。于是乎这般,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没有多久,父亲就把一个新兴的家业折腾完,重新沦为穷光蛋……
——这些我都熟悉,在前一本传记中也有所交代,如果让季老乘兴发挥,恐怕一下午都不够。我赶紧打断,把话头引到济南。我问:“您后来到叔叔家,算不算过继?”这是我一直存疑的(在写作传记过程中,曾为此咨询过许多人,包括北大原东语系党总支书记贺剑城、副书记张殿英等,都没能搞清楚)。答日:“叔叔和父亲究竟怎么商量的,我不清楚。从后来的情况看,反正没办手续,应该不算。因为过继,就是完全给了人家,父母就我一个男孩,不会把我舍出去。”“那么是兼祧?”我拿笔在纸上写给季老看。他举起放大镜,瞅了一会,说:“是这意思,但承继的不止两家,是好几家。过继和兼祧不一样,过继要随叔父的成分走,叔父是城市小资产阶级,那样一来,以后的工作、生活,不知要增加多少麻烦;兼祧还是跟父母,我父母只有三分地,太少,麦子都没法种,只好种绿豆,土改时划成分,定我为贫农,分了三亩地。”接着又说起我熟稔的往事:清平县官庄老季家,是一个大家族,在他父亲那一辈,有兄弟十一个,堪谓人丁兴旺,后继有人。但是,由于家道中落,这十一个兄弟中,有六个闯了关东,而且一去杳然,下落不明;一个送了人,易了姓;剩下的四个兄弟,四户人家,总共生得两个男孩,其中之~,不幸被土匪绑票,丢了命;仅存的一个,就是他季羡林。——且慢,这里又蹦出另一个疑问:
“前次我在临清见到季孟祥,您说他的高祖,就是那兄弟十一个中排行老大的大大爷,既然大大爷有后,就说明他有儿子,那么,大大爷的儿子,即您的堂兄弟,与这个被土匪绑票而丢了性命的堂兄弟又是什么关系呢?这里只有两种可能:一、两人是同一个人;二、在这个死去的堂兄弟之外,还有一个堂兄弟,就是说,在您那一辈,官庄老季家至少有两个传宗接代的男孩。”
季老说,那个被撕票的堂兄,大他好几十岁,不是大大爷家的,大大爷的儿子,叫宝庆,死得早,只活到17岁,但宝庆结婚早,生前已有了儿子。——这解释还说得通,宝庆死后,在先生那一辈,作为男孩,的确就剩他一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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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
★我这一生,谨小慎微,胆小怕事,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在关键时刻,又敢于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完全不计个人得失。
——季羡林
★季先生讲真情、真思、真美,我拳拳服膺,除此而外,还要加上一条:良知,良能,良心。
他活着时,就已清晰地看到自己在历史上的坐标。
——卞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