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薄今人爱古人:唐诗中的人生思辨/犀牛艺术文库》:
邂逅相遇,与姑娘一见钟情;而当时崔护一方面因为落第心灰,另一方面因为酒后朦胧,竟然失之交臂,未及与姑娘通款曲,及至来年清明,忆及往事,想要重寻旧梦,想不到已经是人去屋空,令人怅想不尽。爱情这东西,单相思这东西,或双方有情未经挑破,真是使人惆怅。“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本是好事,可是一旦成了眷属,年年月月,柴米油盐酱醋茶,并且人生易老,年轻的漂亮姑娘一旦成了黄脸婆,那夫妇之间,再也没有那种因为朦胧距离所产生的美感了。这真是件要命的事。那上帝也真会安排人,作弄人。都说初恋是最足萦人心怀,令人难忘的,大抵也是因为种种原因,有情人不能终成夫妻,成了悲剧。要是一旦成了夫妻,那初恋的滋味,就较之上帝拆散鸳鸯而引发的终身思念,要大打折扣了。原因在于拆散的鸳鸯一方对于另一方有所憧憬,有所期待,憧憬与期待让人吊足胃口,产生一种心向往之的美感。男方对于女方当初红粉脸庞,窈窕身材,也就几十年定格于一时,始终萦系心头,使人无法忘怀了。由此,我倒认为,对于几十年前的旧情人,还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不见的为好,这样可以彼此之间始终保持一份美好;否则多年不见,一见之下,白发老太,胡桃面孔,那一份“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当初美貌,就会顷刻之间消失到邈远的爪哇国,给人留下来的就只能是不尽的感慨了。
然而,唐朝大诗人刘禹锡等对于旧情人的牵记,却是执着得让人差点没昏过去。刘禹锡《杨柳枝》诗:“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当年,刘禹锡与美人话别的板桥,王士禛《陇蜀余闻》曾记:“板桥在今中牟县(今河南中牟县)东十五里,白居易《板桥路》诗云云,李义山亦有《板桥晓别》诗,皆此地。”关于王士稹提到的白居易《板桥路》诗,原诗这样写道:“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曾共玉颜桥上别,不知消息到今朝。”对于刘禹锡《杨柳枝》诗,今人刘拜山评为:“一气流转,如珠走玉盘,虽隐括白诗,而风神绵邈过之。”与美人桥上一别至今,不管是刘禹锡的20年也好,白居易的15年也好,在短暂的人生历程中,都绝对是个非常让人牵肠挂肚的漫长岁月。人生苦短,相思漫长,我不知道要是让刘禹锡或白居易在经历如此岁月后再见到往昔的旧情人,一切都非往昔,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慨呢?是旧情复苏,还是更多世事的变迁、岁月的创伤?由此,我不禁忽然惦念起杜牧的那首《叹花》诗来:“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据说当年杜牧游湖州,喜欢上了一个十来岁的姑娘,便与姑娘的母亲相约,十年后来娶。结果十年又过四年,杜牧才做了湖州刺史,这时姑娘已经嫁人,并育有两子。想来这也是一种人生的惆怅和无奈,然而“不须惆怅怨芳时”,豁达的杜牧毕竟还是看得开,想得通,自然亦无须追寻往昔的旧情了。
“人面桃花相映红”,纵然讲不上什么初恋,但那姑娘对于崔护一见钟情的脉脉深情,却是呼之可出,只是出于姑娘家的矜持,礼教的束缚,遂成一段千古凄艳。当然除此之外,也少不了崔护一年后对于这段凄艳的觉醒,可惜等到重寻旧梦,来到故地,却已经是人去屋空,无法拾回去年令人心摇神迷的那一幕,而只得作诗以咏心里的惆怅了。
脉脉含情,不要挑破,两情相悦,此为极致。那姑娘后来是否被单相思所苦,不得而知,然而崔护后来袭上心头的那份
“人面不知何处去”的空虚感、失落感,非但让崔护本人够呛,就是让千年来阅读此诗的痴男怨女,也搅得着实够呛。可见人生在世,只要是真感情,且又不是大团圆的结局,都足以撼动人的心魄。由此可见,世界上悲剧美对于人心的撼动,要远远超过喜剧美。平时我不喜欢看喜剧和浅薄搞笑的喜剧电影,原因盖在于此。以小见大,少少许胜多多许,崔护的《题都城南庄》短短七言四句,28字,足以敌得上一部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纵使前者是引而未发的凄艳感情,后者是苦恋无果的以死殉情。
单相思是苦,单相思又是乐。古往今来,人生害单相思,被情所困所扰、所喜所欣的又何止成万上亿?分明记得,学中医时我老师陆宝贤有个女儿,就因为患单相思而辍学,最后竞至抑郁以逝。害单相思害到捐弃性命的地步,当然不可取,自然是年轻人未曾见多世面,一头钻进牛角尖而无法解脱出来。不过,这种单恋的滋味,对于过来人讲,则又当别论为所喜所欣了。譬如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既非单相思,却又分明具有单相思的性质,也是另一种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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