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扑窗,往事残阳
杯酒残梦,灯影阑珊
纳兰容若(性德)与表妹佩蓉相恋,却招致父亲明珠反对,上言皇帝将佩蓉聘为公主塾师。无奈之余,容若奉父母命娶妻婉君。后容若举进士,获拔为御前侍卫,故有机会得见佩蓉,岂知皇上早有册封佩蓉之意。佩蓉难忘容若,故自憔悴,后含恨而终,容若苦心不能以身殉。然天意弄人,待到容若悟及了婉君对自己的好处,婉君又因失意成疾逝去……
一 断肠声里忆平生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下旬。
密云不雨,闷热难当。纳兰相国府的后园,与什刹后海衔接,以一座水亭,分隔内外。亭上,悬着一方小匾,是褚河南的笔法,题着“渌水亭”三个字。亭中陈设全不见奢华,与花园的雕栏玉砌比,格外显得古朴雅致。
荷叶田田。早开的芙蓉,亭亭点缀其间。这水亭,正为赏荷而设。而亭中坐着的三位江南文士,却都戚容满面。
“‘庭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才几天的工夫,容若会……”
姜西溟一掌击在栏杆上。年龄最长的吴薗次,也失了素日雍容稳重的常态:
“人有旦夕祸福!只愿太医院那位供奉,能诊出病因来;药能对症,就好办了。”
姜西溟冷笑一声:“我就不信太医院那些太医老爷们,左不过开些不疼不痒的方子,谁也没个担当。‘斟酌共拟’,哼!顺治爷八子六女,剩得几个?这不是太医院‘供奉’们诊治的?”
“西溟!你这冲撞性子,到底几时能收敛些?你、荪友、竹垞素以‘江南三布衣’齐名,如今呢?荪友、竹垞实学未必胜你,却都入了翰林院了!你呢?吃七品俸禄,入馆修《明史》,还亏着叶方蔼总裁力荐!你纵不委屈,我们能不为你委屈?你自己也知道,是什么害了你!”
吴薗次忍不住拿出长者的身份来说话了。算来,他生在前明万历己未年,姜西溟是崇祯戊辰年生的,他比姜西溟大了九岁。平辈相交,原也不大讲究长幼。但,眼见姜西溟怀经世之才,而沉沦下位,就不免痛心,痛心他的遭际蹭蹬,也痛心他每每因“犯小人”而导致不遇。不免对他至今疏狂不改的作风,有些不舒坦。
姜西溟虽是疏狂一世,好歹还是知道的,再怎么说,这番出于关爱的切责,他不能不领情。当下一拱手:
“薗老!你这是君子爱人以德,只是……”
他叹口气,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病中的容若。只觉一片思烦虑乱,便咽住了下文。
梁药亭在一旁接了口:“‘魉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梁汾这两句词,虽是为汉槎写的,用到你身上,也差不多!西溟,你的性情,遇君子,当然有三分担待。遇小人,能不招忌者几希?”
西溟强笑一揖:
“总是列公知我!”
“还有容若容你!你我与容若,也算是前世有缘了。真难为他,一位满洲的相国公子,年纪轻轻,上马能射,下马能文。看他《通志堂经解》那篇序吧,哪像二十几岁的贵介公子?分明是斲轮老手。怕只怕,一个人到了这个份儿上,连天也嫉……”
吴薗次捋着白须。近七十的年岁了,不顾家人拦阻,一定要来相府探视,也就为了与容若间那份忘年交谊啊!
相府,失去了一向的富而好礼的从容。上下的人,脸上全蒙着一层阴郁沉重的愁容。几个宫里来的侍卫,守在荣恩堂里等消息。
明珠太傅,几天不见,一下衰老了十年,仿佛脚步都蹒跚了。太傅今年方逾五十,身体素来清健。见到他们这些儿子的忘年好友,仿佛骤见亲人,一下就撑不住了。平日那沉稳端肃,甚至带着几分深沉的气宇,全消失了。忍了半天,还是泪光隐隐:
“大热天的,有劳各位大驾。”
待僮仆献上茶后,明珠深叹一口气,说起容若病况:
“那天,不是还高高兴兴约了各位来咏夜合花吗?第二天,只说觉得发冷。摸着,又浑身燥热。原以为是受了暑,请大夫吃两剂药,疏散一下,发一身汗就好了。谁知,他这一身寒毛孔,就像堵住了,就是发不出汗来。人也委顿了,昏昏沉沉的……”
几位来自江南的名士,对望一眼,还是吴薗次开口:
“大夫怎么说?”
“病因不详,也说不出病名来。诸位是知道的,皇上正要起驾到热河避暑,容若是驾前一等侍卫,例当扈从随行。只得上疏替他告假。”
明珠太傅露出又喜慰又哀伤的复杂表情:
“真是皇恩浩荡!马上命宫里的公公们来探望。又命太医院的供奉们来诊视,斟酌共拟了方子,吃了——”
姜西溟急问:“可有些效验?”
“没有!皇上临离京,还派了侍卫来等消息,命病情有了增减,立即驰报。这番深恩,我父子肝脑涂地,也难上报了!”
“容若圣眷之隆,是尽人皆知的。都说,怕不久就要进政事堂呢,可知是有福气的。太傅莫过忧劳,还要保重才是。”
吴薗次口中安慰着,笑容却极勉强。明珠太傅一叹道:“人人说老夫有跨灶之子,只望……”
他咽下了下文,一时厅中又陷入沉寂。顾梁汾站起身道:
“太傅,我们瞧瞧容若去!”
明珠也站了起来,梁汾忙拦住:
“太傅节劳吧,珊瑚阁我们常去的。而且,怕宫中还有人来呢。”
明珠点点头,吩咐族侄锡珠:
“你陪着走一趟。问问容若媳妇,可有什么变化没有?让她也找空儿歇歇,别又累倒了一个。”
锡珠应了声“是”。吴、姜、梁三人在前,顾梁汾拉住锡珠:
“锡三哥,你看,容若这病……”
锡珠摇摇头,低声说:
“我们私底下已经预备着了;或者冲一冲能好了,也不一定。这事,二叔也知道,只瞒着婶娘和官家弟妹。”
梁汾心中一痛,却不敢露出什么。
“福格他们呢?知不知道?”
福格,是容若长子,今年十岁,下面还有一妹一弟。
“小呢,不懂什么,都在西跨院我们屋里。唉!可怜孩子,妞妞儿最黏她阿玛,总吵着,哄都哄不住!”
进入容若居住的园子,梁汾心中酸楚得难忍。一株梨树,结着半大果子,珊瑚阁边几竿修竹,是容若最心爱的。绕过回廊,早有个大丫头迎了出来,向着锡珠行了个常礼:
“三爷!大奶奶在屋里。”
这丫头是常伺候书房的,和顾梁汾、姜西溟都熟。一一行过礼,命小丫头进去:
“回大奶奶,三爷伴着顾爷和几位老爷来看大爷了。”
原是通家之好,不必回避。官氏迎了出来,两眼肿得胡桃似的。见了礼,未语先泣:
“请里边看看我们大爷吧,这会儿正醒着。”
梁汾心急,率先走向后进内室。这珊瑚阁,原是容若作为书房和招待文友的一处轩馆,也设了寝卧的地方。幽雅清静,又没有女眷出入不便的顾虑。因此,养病倒不在他们夫妇的内寝鸳鸯社,而在珊瑚阁了。
丫头掀起房门帘子,一股子药香就冲入鼻管。顾不得揖尊让长,梁汾快步冲到了床前,丫头挂起了帐帘。
容若枯瘦焦黄地拥衾而卧,见到他们,挣扎欲起:
“梁汾……”
梁汾连忙上前按住,不让他起身。把心酸抑在心底,强笑:
“这才听说你病了。薗次、西溟、药亭都来了,随后就到。”
“别人罢了,惊动薗次……”
容若感动又感激。一抬眼,几位老友,都已到了床前。薗次尚可,西溟一见这光景,早流出泪来,哽咽:“容若,你怎么病到这田地……”
药亭连忙拦住话头,怕他说出什么不祥的话来:
“西溟!人吃五谷杂粮,谁能没个七灾八病的?等容若大好了,咱们还要到渌水亭赏荷,分韵赋诗呢!”
容若苦笑,语音低缓无力:
“怕是不能了。我心里明白……这一生,能得诸位为友,已无憾恨,只怕……不能再追陪杖履了。”
梁汾见他眼角沁出泪来,心中更是酸楚。口中只能慰藉:
“胡说!你上有老亲,下有幼子,不好好养息,作此不祥之语,不怕堂上伤心吗?”
容若低低叹口气,又缓缓摇头,不再言语,竟是精疲力竭的样子。目光也涣弱无力,望着他们,仿佛依依不舍,却又敌不过强烈的疲倦,慢慢合上眼。
丫头想放下帐帘,梁汾伸手阻住。凝视着容若,仿佛看见生命的潮水,正在向下退去,退去……
他目光不忍离开。他也知道,多看一刻就是一刻了,恨不能把容若的容貌,用刀镂刻下来,哪怕一刀一血痕啊!也要把容若镂到心版上。
房中四个人,谁不如此想呢?就只在几天前呀,容若还像玉树临风,那般俊逸,那般英挺……如今,竟像三秋衰柳,只剩下枯瘦的躯干,和奄奄一息,微弱欲灭的生命火花。
三秋衰柳,明春还能再绿,容若呢……
二 泥莲刚倩藕丝萦
一匹雪白的骏马上,骑着一位英气逼人的少年公子,不疾不徐地向着什刹后海,左都御史的府第而来。身后跟着四个劲装打扮的随从。领先的一位,阿谀着:
“今天,那一阵连环箭射得好,‘连中三元’!说不定哥儿日后,当真连中三元,这是预报吉兆呢!”
马上的公子“嗤”的一声,笑了:
“天底下的人,射箭‘连中三元’的多着呢!照这么说,宫里单给这些‘三元’住,都住不下!”
另三个随从爆出一阵嘲弄大笑,笑得先前那一个,脸上讪讪的:
“论骑射,咱们满人,别说哥儿们,连格格们,精的也多呢。可是,谁像咱们哥儿,又习满文,又习汉文,这么文武全才呀?那些不读书识字儿的,‘三元’可也轮不到他们。”
“也轮不到我!第一,我的满文就不说了。汉文,比人家汉人差得远呢!第二,便比人家强,咱们大清朝开国以来,就没有满人科考入‘鼎甲’的,更别说‘元’了;科考,本来也不是为满人设的,原是给汉人士子设的功名正途。”
“说得是!咱们老爷也没中举,也没‘三元’,不也做了御史大人了?‘三元’,咱们满人可不稀罕!”
另一个随从说。纳兰容若听了笑笑,懒得搭理他们了。双腿一夹,率先驰向东角门。跨下马,早有小厮迎上来,接了马鞭、马缰。只见他书房里的书童,叫喜儿的,笑嘻嘻地迎上来。打个千,报告:
“大爷,来了远客了!”
“谁呀?”
“姑太太家的蓉姑娘。”
他早就听过父母商议,派人接姑妈家的女儿到京里来。这位姑妈,嫁的是个汉军道台,一直住在江南。一切的印象,不过是家人口中的传述:姑父姓谢,先人虽从龙入关,本人却是好文不好武,一心向往耕读生涯。派到江南,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儿。成天和江南文士们吟咏酬唱,诗酒流连。几次父亲有意找机会,活动着把这位妹夫调进京来做“京官”。倒是他自己不乐意。因此,容若一向也没见过这一门至亲。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自有人带着南方的特产土仪,上京来送礼。总也听帮着母亲当家理事的锡三嫂子,跟母亲商量着:打点些什么礼物,回姑太太的礼。如此而已。
直到近年,才又听说:姑妈染上时疫病故了。临终托人带信:要娘家派人把她膝下唯一的女儿,小名儿叫佩蓉的表妹,接到京里来教养。因为姑父若不续弦,姑娘没人照应;若续弦,又怕姑娘会受委屈。而且,膝下就这么一根苗,人丁单弱。失恃之后,无人呵护教养。姑父的文人天性,是不管事的。怕因之误了姑娘一辈子,唯有交给素来相契的二嫂子,才能安心瞑目。
因此,等姑娘满了孝服,这边就派了妥当的家人南下,接外甥女去了。由几个老成的嬷嬷侍候着,由水路北上,接到北京来。
帮着母亲当家的锡三嫂子,从家人南下,就忙着给未见过面的蓉妹妹安排住处,打点衣裳。
“依我瞧,就住珊瑚阁吧?单独的小院子,也紧密;离我们西跨院不多远,照应方便。前边还有她大哥哥的花间草堂,给她保镖……”
锡三奶奶说到这儿,她的二婶娘觉罗氏夫人撑不住,笑得弯了腰:
“靠我们容官保镖?没见他出门,还得带着保镖呢!”
笑了一会儿,又指着容若:
“都说你这妹妹,是个‘女翰林’,从小跟她爹读书识字儿,竟是当男孩子养的。也请了先生在家教导,请的还全是江南有名有姓的……我可记不得那些个什么布衣、凤凰的。你比人家大了三岁,可提防着教人家比了下去!”
容若只笑:
“耳闻不如目睹,真见到,才分高下呢!”
锡三奶奶取笑:
“告诉你,容兄弟,不比也罢;你这亏吃定了。”
容若可不服气:
“三嫂子,有这理儿吗?还没见真章,就输定了?”
“能不输吗?你要不如人家,就不用说了。你就算比人家高明,一则,你是个哥儿;二则,到底大了三岁,赢了,不是应该的,还能神气吗?太太说这话是不是?”
容若不由泄气:
“嗐!”
觉罗夫人笑着警告:
“可不许欺负你蓉妹妹!可怜没娘的孩子,可得多疼着人家一点儿!”
“这可真‘融’到一处了,我们这儿有个容官,她们那儿是个蓉妞,太太要喊一声‘容儿’,可全都来了!”
“姑太太说过,姑娘的学名叫梦芙,小名儿才叫佩蓉。其中还有个缘故:在养她的时候,梦见到了一个好大的花园里,看着恍惚像个宫院。池子里盛开的,全是芙蓉花。看见有个人伸手去摘,一摘,花瓣就全落了。她心里可惜,再一看,那花儿却好端端佩在她襟上呢。一诧异,就醒了;所以就叫了这名字。和咱们容官音同字不同。”
听这么说,心里觉得亲切,倒天天巴着表妹快来了。如今,听说到了,巴不得马上见到才好。忍不住问:
“你见着了?什么模样?”
喜儿失笑:
“爷!姑娘来了,有让奴才见着的理么?还不净街清道,早赶到一边凉快去了!不过,听伺候回来的嬷嬷说:没见过那么清秀,那么俊的姑娘呢!还说,这姑娘,和别人家姑娘不同;人家姑娘箱笼里,总是衣裳、头面、妆奁,这姑娘随身箱笼不多,倒载了一船的书来。”
听如此说,心里更急切了,忙回花间草堂换下了箭衣。早有屋里的大丫头翠筠,把盥洗用具准备好了,又送上平常见客的衣裳。
他一边扣钮系带,一边问:
“你们可见过了蓉姑娘了?”
目录
纳兰家世系001
纳兰容若003
一 断肠声里忆平生004
二 泥莲刚倩藕丝萦016
三 绣屏深锁凤箫寒044
四 今夜玉清眠不眠061
五 谁家刻烛待春风074
六 高梧湿月冷无声088
七 共君此夜须沉醉113
八 当时只道是寻常126
九 绝塞生还吴季子152
十 万里西风瀚海沙176
十一 雁贴寒云次第飞187
十二 梦里云归何处寻211
附录一 一往情深深几许216
附录二 浅谈《饮水词》的复古与创新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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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熟谙纳兰生平的基础上,对其人钟情善感、重义轻利人格的细致刻画自不必说;顾贞观、姜宸英、梁佩兰、严绳孙、朱彝尊……这些熟悉的人物在作者部署下,行迹时隐时显,设色或浓或淡,无一不形象可感,宛在目前。
——清词研究专家 马大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