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活法”考索》:
下片写想象中的“无眠”之人——子由责月,虽只一事,即月亮于人,“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却是每一个“无眠”的人都想问的一个极富典型意义的问题。而我的回答则是:“长向别时圆”,不是故意的只有今晚、只对我你,而是“此事古难全”——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人人都可能遇到。最后两句,虽从刘宋时谢庄《月赋》结句“隔千里兮共明月”化出,却也是词人在更宏大的时空中,找到的化解“别时圆”之不幸的最佳方法:我们兄弟虽不能相聚,但只要人长久地活着,即使相隔千里,也能共赏一轮明月,这就够了。这实际就是一种“不聚之聚”——不能聚于同一空间(人隔千里),而却能在同一时间(中秋之夜)共赏一轮明月。这种时空叠印,是意识流手法中常常见到的。从情绪上言,这是无奈,是宽慰,是作退一步想,然更是思想意识对现实的(时空)的超越、扩展和升华,是一种“每况愈上”即“逆流而上”的写法。
《念奴娇》作于神宗元丰五年(1082)七月。其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新派于元丰二年(1079)贬至黄州作团练副使监督管制已过三年。这首词就是他游黄冈城外长江边上的赤壁矶时写的。黄冈赤壁,本非当年周瑜大败曹操南侵的赤壁战场所在地,只因“人道是”,苏轼便将其“空间”在意识中移位,作为“赤壁怀古”之地。词一开篇,即由感官印象出发,从实有的滔滔大江着笔,从而为“风流人物”的出场布置了一个上下几千年、绵延数千里的悠久而宏大的心理时空背景,为全词定下了怀古的基调。接着,心理时空逐步缩小、风流人物渐渐集中到“三国、周郎、赤壁”。下片,则把笔墨更加集中到写“公谨当年”抗曹时“谈笑间”发生的“樯橹灰飞烟灭”之事。这样的缩写法和《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人间”——“天上”的拓展法,正好相反,是一种“每况愈下”即“顺流而下”之法。词的最后,又由古至今,由人及己,由怀古事而抒今情,情绪也从高昂而人于低沉。这也和在密州时大异其趣。《江城子》(密州出猎)中那个具有“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万丈的苏轼,在黄州,是再也见不到了。
在密州期间,苏轼有一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悼亡妻王弗。这也是一首名词。从其短《序》可知,此词写于乙卯。乙卯为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这年,他正在知密州任上,也是他发妻王弗不幸逝世十周年之际。王弗十六岁嫁与苏轼,夫妻伉俪情深,而她却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二十七岁时因病于汴京不幸谢世,次年归葬于四川祖茔。经历了十年宦海沉浮的苏轼,在本年之初写了这首悼亡词,以表达对亡妻深挚的思念之情。词《序》谓“记梦”,而词确如《序》言。上片写梦前。采用时空叠印的手法。首句“十年”,言时间之长;“生死”,言空间之大;“两茫茫”,言在同一时空内所发生之事;从而为全词定下伤悼的基调。“不思量,自难忘”,用假设之笔作进一步写,谓即使强迫自己不去思量,然而亡妻的音容笑貌仍时时留在脑际,处处萦绕于心,挥之不去,拂之还来。可见,“我”对亡妻思念之情是多么的深挚。“千里孤坟”二句写亡妻之孤独,由于宦游而与亡妻相距千里,更由于生死分隔的无法超越,亡妻的满腔凄苦也无由向“我”倾诉。“纵使相逢”三句,转写“我”之衰弊,亦用假设之笔作逼近一步写,谓即使能超越时空生死而相见,你大概也认不出我这个因宦游和思亲而弄得衰弊不堪的人了吧!上片所写的这些对亡妻的深挚思念的内容,可以说都是由首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引发的。《云笈七签》卷三十二《养性延命论》引《慎子》佚文云:“昼无事者夜不梦。”崔寔《政论》云:“昼则思之,夜则梦焉。”王安石《梦张剑州》:“茫然却是陈桥梦,昨日春风马上思。”即写因思而得梦。可见,思是梦之因,梦是思之形。故上片的描写,实际就是记梦之因:现实中对亡妻的深挚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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