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读23·破碎之家:法国文学特辑》是《单读》书系聚焦海外文学的第三次尝试。伊凡·雅布隆卡、托马·弗拉奥、帕斯卡·马努基扬、艾米莉·弗莱什、于贝尔·阿达德,这五位作者的年龄段从40后到90后不等,却集中呈现出当代法国文学独特的气质:紧密关注当下的社会现状,并将它们纳为文学的表达范畴。这些故事大多从家庭生活、代际关系出发,却让读者从这些破碎的裂缝里,窥见无限宽广的社会图景。除此之外,随笔、访谈、诗歌、评论、澳大利亚文学专栏等栏目,又将为读者带来更开阔的视野与更多元的视角。2020年,在宽阔的世界,做一个不狭隘的人。
安德森悖论(节选)
蕾阿也想消失,远离红色的砖墙和泰山之树。这就是她抱着书本啃的原因,为了有天尽她所能,去往洗衣池路之外的地方,也许是非洲或亚洲,原来属于这里的工厂的机器都到那些地方去了。机器飞走了,留下静悄悄的厂棚,工人们两手空忙。她梦想着为改变这个世界助力,让矛盾缓和,不再有人受伤。
夜里,她挨个数着世界上的城市,想象这些地方的景致:澳门,悉尼,本地治里,第比利斯,拉戈斯,乌兰巴托,万象。第二天醒来,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个城市让她远离了洗衣池路。
以前,她会爬到德国人的树林边缘,攀上爬满常春藤的灰色水泥掩体,点一根烟,望着远方发呆。原野上的路有几分中国长城的意境,斜阳下金黄的麦田神似撒哈拉优雅的沙丘。忽然间,她仿佛看见亚马孙河的白浪在上海的摩天大楼脚下翻滚,其实不过是勃橡的林子止步在博韦的廉租房前。
在这片林子里,一些像她这么大的年轻人曾经阻击过德国人。他们金色的名字刻在纪念碑上。有学生,有农民,有公务员。
她的曾外祖父莱昂就参加了那次阻击。他的手腕处留下了一道刀疤,目光中总透出一丝怀疑。蕾阿记得他留着胡子的样子,还有他西服扣眼上别着的锤子镰刀胸针,奏哀乐的纪念日里他总会穿那身衣服。
晚上,他上楼轻轻哼唱《国际歌》哄她睡觉。咖啡馆里,人们叫他“斯大林”,因为每次一有人说工人的不是,他就会大发雷霆。
蕾阿喜欢他身上的烟草味和他僵硬的动作。他把杯子往吧台上一放,双臂交叉,把西装革履的老板、他们的奴才和大资产阶级骂个落花流水。陌生的词语从他口中咆哮而出,她听在耳朵里,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这些词,然后在回家路上要求母亲给她解释:革命,无产阶级,阶级斗争,阶级叛徒。“你就不能教她点别的吗?”阿琳对他表示不满。“乱七八糟的玩意,有电视教她,”莱昂一边摆餐具一边嘟囔。他的父亲是个农民,给他起名莱昂,意在 致敬布鲁姆,二十岁那年,他娶了同组一名工会会员的女儿,她叫露易丝,跟巴黎公社的米歇尔同名。
莱昂跟蕾阿讲30年代的大萧条,讲他小时候缺维他命营养不良,1936年生平第一次度假去了迪耶普,十五岁那年参与共产党的抵抗运动,丢进掩体的手榴弹和六个没比他大多少的德国年轻人,被活活烧死。“怎么能跟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讲这些事情!”阿琳冲莱昂发火。“这也 不是十五岁的小伙儿该知道的事情,”莱昂反驳道。“你觉得德国人他们疼吗?”蕾阿问。有一天,出于好奇,蕾阿偷了他的打火机,照着他手腕被刺刀刺穿的地方给自己烧了个疤,从那以后,他们俩有了一样的伤疤。
生活在一起(节选)
天色最终黯淡下来。黛博拉暂且告别遇难者,起身离开电脑。她肚子空空、双眼发烫,小心翼翼走向面朝米歇尔大道的窗户,脸贴在玻璃上压扁了鼻子,注视楼下往来的路人。这些人是怎么做到步伐节奏与上一周没有区别的?是不是为了掩藏内心的惊慌、伤感和不安?她看到路 人身上令人惊奇的力量,但与此同时,从五楼俯视又显得 那么渺小脆弱……她开始玩个游戏,用指尖随机瞄准并跟 随某个路人,在他走出窗户框之前碾碎。她心想,事情说 到底就是这么愚蠢,射杀者没有逻辑可言,因为瞄准镜里 看到的目标只不过是一个点,换句话说什么也不是。她回想起小时候家人常说的一句话,生死有命。她的祖父在阿 尔及尔被流弹击中不幸身亡,母亲的部分家人被集中营夺
走性命,后来父母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黛博拉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每次听到就恼火地朝天上翻个白眼:父母怎么就不明白呢,战争已经结束,再也没有人必须依赖好运才能活命。现在她反而想打电话问他们,怎样才会有好运?能不能像追求爱人一样将它吸引到身边,一辈子留住它,并且传递给子女?黛博拉问自己。她没有答案。她只知道世界早就进入新纪元,距离父母向她讲述战争的恐怖已过去十五年,然而距离她亲身体会到命运无常仅仅过去 四十八小时。上周五她亲眼看见人们倒在人行道上,自己同样随时随地可能死亡。想到这里,无尽的恐惧填满内心,她独自在客厅啜泣起来。这是恐怖袭击过后的第一次。
两三分钟后,她逐渐平静下来,感到全身放松。她惊讶地觉察到某种奇怪的愉悦,面对恐怖主义这个隐形的敌人,她卸下防备,放弃抵抗,似乎接受了无法斗争、甚至 无法自保的事实,沉浸在一种新的宿命感当中,或者说找到了内心的安宁:如果我遭遇不测,那好,就这样吧。她逐渐感觉周围世界不再构成巨大威胁,回到电脑前坐下,漫无目的地查看白天陆续收到的大量房源信息。早在一年 前她就已经找到自己和儿子需要的住所,但出于好奇依然 继续查看各路网站发来的房源推荐。她乐于了解行情,阅 读房屋介绍,对着照片上的卧室、客厅和厨房幻想。她觉得这比旅行更好,可以窥探自己住在别处的生活。或许生 活不过是一场放映会,每次在房产网站上神游,她依然全 情投入。当然,“房产漫步”不过是游戏,一种放松头脑的方式而已,黛博拉根本没考虑换一套公寓。话虽如此,贝尔赞斯街依然从一堆广告中脱颖而出,成功引起她的 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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