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明治文学的“关系”研究,指的是同处于近代裂变时期的中日两国文学史上出现的一些相似的文人创作、文学潮流、文学现象。这个关系可能是直接的,也可能是间接的,甚至是看似没有关联但在文化史上却具有相似地位、发挥了相似作用的现象。而贯穿于其中的,则是“人情”与“女性”两个关键词。
择取中日维新变革时期两位著名的西方文化的传播者林纾(1852-1924)与假名垣鲁文(1829-1894),就其所描绘的近代转型期中的文人肖像,二者的文学活动对社会大众理解西方文化、形成近代思想观念发挥的重要影响,对近代文学的创新、读者群的培育所发挥的重要作用进行比较文学研究。
继而分两条线,从晚清的写情小说、明治小说中的言情分别展开讨论。
明治初期,江户以来的戏作文学与崭新的外来文明交葛缠绕。创作了很多西洋开化物的假名垣鲁文(1829—1894)是一位深受民众喜爱的大众作家。在他的笔下,诞生了《安愚楽鍋》本文中使用的日本书籍、报刊、论文,一般沿用日语标记。《安愚楽鍋》,本文使用版本为《明治開化期文学集·1》,角川书店1970年版。《万国航海西洋道中膝栗毛》《万国航海西洋道中膝栗毛》,日月堂1885年版。等喜闻乐见的滑稽小说,为跨入明治时代的日本人提供了很多有关西方的知识。不过,鲁文不通外语、未曾留过洋,他的西方知识很多都来源于福泽谕吉,将其一本本著作改写成滑稽小说。然而,他自己却告白说:“归根到底,还是难以理解外国文学。”无论他写了多少开化小说,开启了多少民智,本人却完全没有“开化”,停在了时代的年轮上。
与此相对,处于多重文明与传统交织的戊戌维新时期,在中国活跃着一位与鲁文相似的人物——林纾(1852—1924)。他也完全不通外语,而是依靠他人的口述,当场翻译外国小说的。他以文言文翻译,因其卓越的文采而被称为“介绍近世西方文学的第一人”。以“古”文阐释“今”世,这是林纾独特的手法。然而,晚年的林纾却被批评为与新文学相对抗的封建文人,被视为跪拜于光绪皇陵前痛哭流涕的晚清遗老。尽管新文学运动中的林纾肖像还有待商榷,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对传统文化所持有的保守主义态度。活跃于转型期的林纾,尽管接触了大量的西洋文明,却依旧选择了固有文化,这一点令人沉思。
假名垣鲁文与林纾,既是传统文人,又是维新开化的西洋文明的介绍者。在传统与近代、本国与西洋的复合交错的转型期,两者的共同点显而易见。近代以来,中日两国在西方经济、文化、军事的外部压力下,打开国门并通过改革转型成为现代国家。在这一过程中,鲁文和林纾作为对社会大众理解西方文化、形成现代思想观念等方面的“媒介者”发挥了重要的影响。
一、 转型期的文人意识
(一) 江户的遗民——假名垣鲁文(1829—1894)
关于假名垣鲁文,首先被吸引的大概就是这个名字。在日语中,“垣”与“书”谐音,“假名垣”的发音是“かながき”,意思是用日本的文字“假名”来写文章。假名垣鲁文还创办了《仮名読新聞》,“假名读”是一种在汉字旁边标假名的标记法,在明治初期为了便于识字水平较为低下的妇女儿童阅读,常常使用于报刊及绘本等书籍。假名垣鲁文本名野崎文藏,所谓“时令作家”的本质,正如其名。
从江户末期到明治初期,戏作文学界“戏作”是江户时代发展起来的一种文学体裁,意为“写着玩儿的作品”。的大家无疑就是假名垣鲁文。在他的笔下,诞生了诸如《安愚楽鍋》《万国航海西洋道中膝栗毛》等喜闻乐见的滑稽小说,充分展示了其滑稽小说家的资质。被誉为“最后的江户戏作家”兴津要: 《仮名垣魯文: 文明開化の戯作者》,有邻堂1993年版,第131页。的鲁文不仅创作了《仮名読八犬伝》《松飾徳若譚》《高橋阿伝夜叉譚》等为民众所喜欢的戏作小说;同时也站在时代的最前线,出版了《世界都路》《童絵解万国噺》《通俗窮理話》等开化物语。他创刊了《仮名読新聞》《魯文珍報》,设置了《猫猫奇闻》《猫洒落志》等栏目,顶着新时代的报人的头衔,写着旧时代的戏作。
可是,鲁文毕竟固守了本国的传统文学,这一点需要留意。他在晚年自称为“猫猫道人”,举办“猫百览会”,沉溺于古董之中。对于《粋の枝折》《毒婦の行末》的撰写者鲁文来说,外国文学或外国文化究竟是什么呢?请看他的告白:“邦人据此译书,略知名家趣旨。然,微意之处,如波涛数千里、风土情态甚异,终不能深入佳境而辨别。”《稗官者流》,《芳譚雑誌》,明治十七年九月第398号。当他看到源源不断被译进日本的外国文学时,敏感地察觉到时代的变迁,便在其中寻求技巧与题材。可是,对于鲁文而言,西方终究是难以理解的事物。
在从幕末到明治初期的文学空白期,活跃文坛的鲁文是一个讴歌文明开化的作家,但是他在晚年时却脱离了“开化”而复归于旧时代,以戏作家的身份关闭了生涯。
(二) 清朝遗老——林纾(1852—1924)
近代中国翻译史上有一位赫赫有名的严复,其《天演论》中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话语不知激励了少热血澎湃的青年。在中国还有一位与其相提并论的小说翻译家林纾。康有为云:“译才并世数严林,百部虞初救世心。”康有为: 《琴南先生写万木草堂图,题诗见赠,赋谢》,《庸言》1913年第1卷第7号。以200余部翻译著称的林纾创造了“林译小说”专有名词,这个成就与“严译名著”并行天下。
1899年,林纾以笔名“冷红生”翻译了小仲马的《巴黎茶花女遗事》(La Dame aux Camelias)。这是中国最早引进的欧洲名著,施蛰存: 《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第11集第26卷·翻译文学集一》,上海书店1990年版,第4页。震惊了中国的作家与文艺读者。关于严复与林纾在中国翻译史上的作用,正如胡适之所说:“宗教的书是传教士自动的事业,格致的书是当时认为枪炮兵船的基础的,历史法制的书是要使中国人士了解西洋国情的,此外的书籍,如文学的书,如哲学的书,在当时还没有人注意,这也是很自然的。当日的中国学者总想西洋的枪炮固然厉害,但文艺哲理自然远不如我们这五千年的文明古国了。严复与林纾的大功劳在于补救了这两大缺陷。严复是介绍西洋近代思想的第一人。林纾是介绍西洋近代文学的第一人。”《胡适文集》第3卷,载《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11页。此处,胡适指出了当时中国学者对待西洋认识的片面性以及对于本国文学的妄自尊大,正确评价了严复与林纾的贡献。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严复及林纾以不同的方式摄取西洋的哲理与文学。严复1877年留学英国海军大学,他站在启蒙家的立场,以翻译赫胥黎的Evolution and Ethics(《天演论》)为起点,介绍了很多西洋近代思想,对晚清变法运动产生了很大影响。林纾与他不同,既没有出过国、留过洋,也不通外语,他是将耳朵里听到的西洋小说落笔成作品的。林纾不似严复那般直接接受了西洋文化的影响,虽然有着救国信念,但受戊戌变法失败之打击,对政治的关心也渐渐淡漠了。
林纾翻译的速度惊人,“运笔如风落霓转”,钱基博: 《现代中国文学史》,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188页。与口述者同步,往往“耳受手追,声已笔止”,并且从不加点窜。林纾曾受聘担任京师大学堂译书局的“笔述”。在他的笔下,既有《伊索寓言》、《民种学》(Ethnology, Michal Haberlandt)这样的人类学著作,也有如《十字军英勇记》(The Talisman, Scott)等历史学著作,还有莎士比亚戏剧的散文本《吟边燕语》(Tals from Shakespeare)。在1903—1919年,除了1911年仅有一部译作之外,每年平均出版十几种,成为近代文化史上的一大奇观。因此,“林译小说”也成为中国文化史、翻译史上的一个专用名词。他的翻译涉及历史、学术、传记、戏剧、故事、寓言、笔记、散文、小说等类型,世界文豪莎士比亚、狄更斯、司各特、笛福、欧文、雨果、大仲马、小仲马、巴尔扎克、易卜生、塞万提斯、托尔斯泰、孟德斯鸠、柯南道尔、德富芦花的名字由此传入晚清,而且有相当一部分是名著。作品尤以1899年《巴黎茶花女遗事》和1901年《黑奴吁天录》影响最大。值得一提的是,林纾不只是翻译,他还撰写了很多翻译理论,每每见于小说的序跋中,这是解读林纾对西方小说理解的一个途径。
有趣的是,林纾在清末民初的文坛还以古文名世,作为桐城派的大家名噪一时。康有为赠诗称赞其翻译而未提及古文,被林纾批评为“舍本逐末”。“本末颠倒”,载《林畏庐先生手札》,转引自王运熙、顾易生主编: 《中国文学批评通史》(近代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23页。就是这样一位“介绍西洋文学的第一人”,先与提倡魏晋文的章炳麟论战,后又与白话文发生矛盾,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樽本照雄《林紓冤罪事件簿》中有详细论述。樽本照雄: 《林紓冤罪事件簿》,清末小说研究会2008年版。或参考《林纾冤案事件簿》,李艳丽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坚信“学非孔孟皆邪说,语近韩欧始国文”(《留别听讲诸子》)。林纾究竟是怎样以古文翻译了西文,怎样以传统的中国文人的身份接受了现代西方文明,下文将逐一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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