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5年5月28日,曾经那么鲜艳生动的王弗穿上了寿衣、寿鞋,被四个一身素服的妇人抬到了灵床上。她那长睫毛覆盖着的灵动美目,再也睁不开。
举家悲戚。苏轼连日大号啕,恩师欧阳修也劝不住。
六月初六,苏轼殡夫人王弗于京城之西。苏洵吩咐说,将来归葬王弗于眉山程夫人墓旁。
苏轼作《亡妻王氏墓志铭》云:“君得从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
王弗嫁给苏轼,刚好十年,从活泼的少女到贤惠的少妇,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鲜艳的一张脸,忽然就没了,就没了。生有限,死无常,苏轼悲痛而又惶恐,对命运之神的安排一片茫然。
次年四月二十五日,苏洵病殁于京城,享年五十九岁。
短短几年间,苏轼的父母妻子相继西去,最疼他、也最理解他的人从他身边消失了。死亡,对我们的伟人的照面方式竟然是这样!他才三十岁。体验亲人们的死亡也是上苍对苏轼的一种磨炼吗?
苏氏兄弟回眉山丁父忧,船上放着两副棺木。
宋英宗赠银一百两,宰相韩琦、副相欧阳修各赠三百两,其他官员所赠不一。加起来,没有一千两,也有九百两。苏轼皆辞不受,只愿皇上给父亲追授官爵,以了老人未竟的心愿。英宗准奏,诰封苏洵为光禄寺丞,官六品。
当时一两纹银,大约相当于眼下的三百块钱。
苏轼葬父亲和妻子于眉山城东之可龙里,今天的东坡区土地乡苏坟山、苏洵、程氏、王弗,均葬于此,青山绕陵墓,万松伴英灵。苏轼丁忧近三年,手栽松苗三万棵。兄弟二人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常常待在那儿,躬身栽树培土,仰看蓝天白云。
那地方太美了。至今隐约有气场,弥漫于周遭。
王弗墓前的清风如泣如诉,仿佛述说着她的幽怨:她与苏轼,欢娱太少了。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十年一晃而过。苏轼说过的,要和她生同衾死同穴,可是后来,他的陵墓远在河南郏县(今属平顶山市)……
王弗频繁走到苏轼的睡梦中,似乎要补上夫妻恩爱的好时光。苏轼细腻回应她,爱不够怜不休。又是一个十年,阴阳时向梦里缠绕,然而梦要醒,美满的梦境会突然中断。诗人深陷在无可奈何的情绪中。
熙宁八年(1075),任密州太守的苏轼写下《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阴阳隔天地,相爱至深的男女永无消息。这是人类永恒的绝望之一。想念亡人越深切,越能“触摸”到这种绝望。
小轩窗,正梳妆……想当年,眉山老家那五亩园子,苏轼早起读书,书窗斜对着小轩窗。王弗对铜镜理晨妆,梳着乌发,贴着花黄,一双黑亮眼只要瞧夫君。苏轼看她时,她赶紧移目瞧了别处,不叫他分心。冬季那么冷,她的红酥手捂住苏轼的冻疮手,轻咬食指、中指、无名指。
哦,往事无边无际……
苏轼对王弗的怀念,是不知不觉地,倏然而至地——这更接近怀念的本质。他事先并无一个计划,要在亡妻十年祭为她写点什么。伟大的艺术品,好像都跟意志没关系。是的,没关系。感觉是慢慢积聚,自发地寻找它们的喷发点:这个谜一般的漫长过程也许正好是艺术吸引人的奥秘所在。诗人提纯了普通人的深切感受。《江城子》语句平实,对应日常生活的场景,七十个字,说尽无穷思念。浓郁的哀伤衬托出王弗凄婉而美丽的形象。
汉语艺术的表达能力真是令人一再惊奇。
苏轼这首《江城子》,自它问世至今,打动过多少人,没人做过统计。肯定是天文数字。没有比这更哀婉的声音了。
而读者掉下的眼泪,乃是人世间最为深沉的眼泪,和那些煽情煽出来的液体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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