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的时光刀》序
李洱
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集中地阅读一位作家的小说集了。
虽然相近的风格和主题往往是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但那是作家本人的事，作为读者你大可不予理睬。喜新厌旧是读者的天性，也是读者的天然权力。只有当你沉迷于某种风格和主题，并试图收集更多细节的时候，你才可能将一本小说集从头读到尾。很多优秀的作家，长篇卖得很好，小说集的销量却惨不忍睹，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对作家来说，出版小说集向来是一件很冒险的事。
这次，我却在一周之内，津津有味地读完了宋潇凌的《温凉的时光刀》。我在飞机上看，在高铁上看，随手折页，并写下了一些笔记。看完之后，我对自己说，我看到了一位值得信赖的作家。我的理由是，虽然风格和主题有相近之外，但宋潇凌的呈现方式却各不相同，有着不同的变奏。那温凉的时光刀，甩出了不同的花样。大风来兮，于是那人生的华美皮袍，就成了迎风飘舞的被分解的精神的丝缕。
就我视线所及，宋潇凌的小说，大抵都是在日常生活的层面展开。她喜欢在确立了基本的对位关系后，再编织背后所蕴含的繁复的关系网络：男与女以及情与欲，老与少以及爱与恨，富与穷以及亏与欠，等等。它们彼此交织并且渗透，互相转化然后又纷纷走向故事的反面。这其中的爱恨情仇，岂是几句话所能说清？她的故事也由此变得一波三折，煞是好看、耐看，让你不忍释卷，又让你掩卷沉思。
宋潇凌对人性世故有着非凡的穿透力。女性的敏感，以及多年的职业训练，使她能够从人物的一颦一笑中看到神经末梢的颤动，能够深入到故事和叙事的肌里。自唐传奇以来，一直到《金瓶梅》和《红楼梦》的出现，中国小说最伟大的传统之一，就是在日常伦用中展开叙事。宋潇凌的故事，无疑也是在这个层面展开的。
考虑到旧道德已经呜乎哀哉而新道德却遥遥无期所形成的真空，这个时代的日常伦用实在有些不伦不类，有些猫三狗四。我想说的是，就在这个真空地带，宋潇凌有效地展开了这个时代才会有的叙事。与飞速变化的世界相适应，她的镜头在快速转换，每次逗留仿佛都只是为了捕捉那分崩离析的一瞬；她的知识背景挽留着她的优雅，但出离愤怒的一刻总是会在不经意中突然到来；强烈的现实感给小说赋予了某种非虚构特征，但你在其中却又可以感觉到她穿越现实的强烈欲望，其中满含着她的隐忍，她的悲悯，她的宽恕，以及她掩盖在冰峰之下活火山般涌动的力量。
宋潇凌写作多年，读书阅世甚广，曾经策划并完成过多部影视作品，而且口碑与票房俱佳，但对名声之类却向来不太在意，亦懒得出书。我偶然看到她的两篇小说，遂鼓励她把新近完成的作品结集出版，我也由此有幸看到她的这些佳作。现在，我可以说出我鼓励她出版的理由：我相信这些作品能够引起读者的兴趣，并使得读者有机会借此检省我们置身其中的时代，以及我们各自的生活。有时候，我们都有必要被温柔的时光刀，砍上那么一下，在惊醒中看清我们的来路，我们的去路。
我期待着尽早读到宋潇凌的下一部小说集。
2019年10月11日 马德里—北京
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