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级安宁村的一座房子里,住着两个人。男人是因无法忘却的痛苦和哀伤选择重新开始的申请人,女人是检查员,负责教给男人一系列简单的事物及其用途——什么是语言、什么是名字、怎么穿衣服、怎么下楼梯、面对他人时应该采取怎样的行动,并记录下他的疗愈进程。
这些事物中的大部分他已然忘记,也不记得缘何身处此地,他在这种范式的生活里感到安全。期间,男人的病情出现多次反复,往日的认知再次侵袭被涤净的大脑。当他在一次聚会上遇见一位迷人的、情绪起伏不定的女人时,他对之前习得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
这个村子是干什么的?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否曾身为别人,又是否会真正成为被允许成为的那个人?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她说。就是命名。许多事物都有名字。你知道的。楼梯底部的柱子叫作端柱。楼梯叫作楼梯。柱子叫作柱子。楼梯的底部叫作底部。这些都是名字。人也可以有名字,而命名是一项特权。在人类的历史上,名字曾是权力的体现。比方说,有时穷人家会有三四个儿子,他们的儿子们只有数字没有名字。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有些人的名字就是他们的职业。铁匠,或者磨坊主 。事实上,那种命名系统根深蒂固,至今仍有人的名字里带着那些旧时代的职业。
她顿了顿。
——你能想到什么人是像你说的那样的吗?
——那些在户外工作的人。
——你叫他们园丁。如果你那样对他们说话,他们就会明白。所以这很管用——因为这是有效的交流。你对他们说话,而他们明白。现在,我们来想象一个有着不同类型名字的人——一个和他或者她的职业完全无关的名字。你怎么看?
——没有道理,他说。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字呢?没有理由你叫这个名字而不是另一个名字。
——确实。你会怎么叫我?
——我会叫你,检查员。
——没错,为什么我是检查员呢?
——因为你的工作就是检查人和东西,帮助他们找到平衡。
——那是我告诉你的,而且我还通过行动证明了那是真的。所以,对你来说,检查员是一个适合我的名字。然而,那并不是我的名字。那是我的工作的名字。世上有许多的检查员,但只有一个人有着我独有的细胞,站在我所在的此时此地。那个人就是我,所以我有一个名字,以此来区分我和那些与我相仿的人。
——可是,如果你是你的境遇中唯一的存在,你为什么还需要一个名字?你的境遇本身不是应该就能作为那个名字吗?如果那是专属于你的?
检查员笑了。
——很好,很好。但并不一定是这样,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掌握了充分的信息。所以,如果有一天他们看到我在湖边,一周以后,又看见我在旷野,他们或许就不知道我就是那个人,除非我告诉了他们我的名字。如果我告诉了他们,他们就能同我说话,用我的名字叫我,这样就证实了那就是我。
——但如果有同名同姓的两个你呢?
——那是个问题。的确——有这个可能。无论如何,我有一个名字。那个园丁有一个名字。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每个人,除了你。
——我为什么没有名字?
——你没有名字是因为你正在重新来过。你正在从头开始。你可以犯错,也可以失败。你不需要一个真正的名字来做这些,一个会从此跟随着你的名字。我们给了你自由,你可以犯所有想象得到的错误,再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你暂时只有一个临时的名字。在你生活在这第一个村子期间,你会有一个名字。你在这里的名字是安德斯。
——安德斯。安德斯。
他轻轻地对自己念道。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安德斯。她说。
——安德斯。安德斯。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可以叫我特雷莎。那也不是我真正的名字。那只是这个围着你转的检查员的名字。特雷莎和安德斯。名字总是如此运作,虽然人们不这么认为。名字只存在于彼此之中。
——对那个园丁来说我并不是安德斯,此刻不是,刚才也不是。
——你不是。你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的名字有什么来历吗?安德斯有什么涵义?
她想了一会儿。
——我想那是一个斯堪的纳维亚起源的名字,或者也可能是德国。我就说说我在将你命名为安德斯的那一刻我对这个名字的感觉吧。那个感觉差不多就是我用到安德斯时想要表达的意思。
她站了起来,走向窗边。
——我小的时候,有个女孩子和我住在同一条街上。她的名字是玛蒂尔达?科洛内。她长得很美,总是穿得漂漂亮亮。学校里每个人都羡慕她,而她是个盲人。那怎么可能?当然啦,稳重、智慧的成年人羡慕一个恰好非常特别的盲人,这并谈不上愚蠢。可是孩子们就——在他们的年纪,世界还那么明亮、那么值得观看……你可以想象那有多么让人讶异吧。
他点了点头。
——她很优雅,很安静。她功课很好。教室里,她的座位就在窗边,微风会抚弄着她的头发,或是她戴着的围巾,而我们所有人都会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玛蒂尔达?科洛内,我们会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老师们也爱她,所有人都想和她交朋友。但是,她并不需要朋友,也一个都不想要。她拥有许多的东西,其中最棒的就是她有一个哥哥,他的名字叫安德斯,他坐在她的身边上课。他走在她的身边去上学,他为她送午餐。他拿起她的外套,高高地举起,然后她穿上。他非常聪明,比班上所有人都聪明,或许除了玛蒂尔达,但很难说,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彼此争斗。上那所学校的都是那一带最聪明的孩子。我们都那么爱她,爱到几乎落泪。
——她发生了什么?
——那是过去的事了。她的父亲开枪自杀,她和安德斯被分送到了不同的寄养家庭。几年后她就去世了,因为肺炎。
——安德斯,他对自己说道。
——是的,她说。它的涵义是:值得信赖、超出所有预期的绝妙陪伴。
——但你没有将自己命名为玛蒂尔达。
检查员笑了。她半转过身体,她的裙子轻轻地飘扬了起来。她向着门口走去,然后回过头来,说:
——品味问题。我那么地尊重玛蒂尔达和安德斯,所以并不想取代他们。我只是在借用他们的故事。每个人谈起玛蒂尔达生活的不幸,都会自然而然地肃穆起来。我会有目的地使用她的名字吗?或许会。我会将一个孩子命名为玛蒂尔达吗?肯定会。不过,这样一个名字并不适合用来装扮。我会弃用这个名字,正如你会弃用安德斯,所以最好还是挑个没那么严肃的名字。
她站在门口,申请人看着她的背影。木质门框上雕刻着田园风光——丰收、播种和雪景。她几乎像是跪在门框的下面和门框之间,虽然她站着。
——特雷莎,他说。我想要更多地了解你的生活。
——那是我为你提供的帮助的一部分,她说。有一天你会听到不想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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