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岩下离水面二丈来高之处,刻了十四个见方二尺的大字,道:“桃源曾义士以十万谷活一郡饥民。”下面刻着一行小些儿的是:“嘉庆二年某月日湖南巡抚部院某某题。”在嘉庆二年以后,见过仙人岩的人,当然都见过这种石刻。见了这种石刻,而不知道曾义士是谁的,也都有一种同样的感想,以为曾义士必是一个疏财仗义的人,才肯单独拿出十万石谷来,救活一郡饥民。既是由一个堂堂巡抚部院出名,刊碑勒石称为义士,又能单独捐助十万石谷救饥,“仗义疏财”四个字,自是受之无愧。不过在富有财产的人,遇人有急难的时候,慷慨拿出钱或米来救济人的,古今以来指不胜屈。在当时身受其惠与目击其事的人,有感念的,有钦佩的。而在数十百年以后的人,就听说有如此这般一个仗义疏财的人物,也不过随便谈论一会儿罢了,决没有多大感人的力量。没有多大感人的力量,便没有使人追思记述的价值。
然则在下却为什么,巴巴的提出这十四个字的石刻来,做这部《玉块金环录》的开场情节呢?这期间有两个原因:一则这个仗义疏财的曾义士,和从来所有的义士不同,而这十四个字的石刻,其感人力量之大,足抵得十万雄师;二则这部《玉块金环录》的情节,就发生在这十四个字上面的仙人岩内,而情节中的主要人物,又恰巧是曾义士的孙儿。有这两种原因,就不得不请这位义士来,做登场人物了。
曾义士名汉卿,是桃源县的土著。曾汉卿当三十岁的时候,还是贫无立锥的,一个乡村中蒙馆教书先生。他的蒙馆,起首就开设在离仙人岩十多里路的一个观音庙内。观音庙附近,有一座很高的白石宝塔,这宝塔建筑的年代,已很久远了。塔边有一条山涧,附近的居民,都顺口叫这地方为“白塔涧”。
白塔涧的观音庙,规模并不甚小,也有五开间的两重大殿。庙背后紧靠着一座高山,这山也陡峻非常,俨然与一架屏风相似,围着观音庙背后左右三方,庙里只有一个年已五十多岁的老庙祝,照顾神前香火,顺便做点儿香烛生意。庙里并没有产业,庙祝全赖敬神的,多少给点香资,做他一身一口的生活。只是这庙里的观音大士,大概不曾显圣,香火极是冷淡,香资不敷庙祝的生活。庙中的董事,只得把余屋召租,租金给庙祝糊口。
这时曾汉卿已有三十岁了。曾家历代种田,只汉卿是读书的。然就因汉卿读书的缘故,不曾发迹,便不能生利。混到三十岁,曾家已是一贫如洗了,夫妻儿女简直无法生活。有人劝他设馆教书,他就租了观音庙的余屋,收纳左近人家的子弟,三五串钱,教一年诗云子日,这种生活自是艰苦极了。
然而这人命里应该做个富翁,尽管艰苦到极处,自有种种发财的机会来。曾汉卿带着妻室儿女,住在观音庙里教蒙馆。第一年的束惰,仅够一家人生活;第二年就比较的宽裕了些,夫妻节了又节、省了又省,恨不得连饭都不吃饱。教过五年蒙馆之后,居然被他夫妇节省下一百多串钱来。
这年因桃源一县的收成极好,谷价大跌,仅卖四百文一石,一串钱能买二石半谷。曾汉卿知道谷价不能再贱,只有增高的了,便将所有积蓄,全数囤了谷子。果然不久就因搬运出境的太多,本地倒缺少了食谷,价值一日一日的向上飞涨。到年底已涨到一串钱一石,曾汉卿还不肯卖出去。直到次年二三月,谷价已涨到四倍,每石卖一串六百文,曾汉卿才将囤谷发卖。就这一次生意,曾汉卿的本钱更充足了,自后无论囤什么货物,无不利市三倍。
他夫妇并不因手中有了钱,而改变节俭的常态。曾汉卿整整的教了十年蒙馆,每年已有三四千石谷的出息了。因教书妨碍他经营生意的时间,才把教蒙馆的事业停止了,一意做囤买囤卖。三十年工夫,曾汉卿已成了桃源一县的首富。白塔涧左近七八里的房屋田地,九十都是曾汉卿的产业。桃源人称曾家为“曾百万家”。百万的家资,在民国成立后,一班吃人不吐骨的大军阀当中,算不了大财产。前清时候,又在很小的桃源县中,确是了不得的豪富了。然而曾汉卿虽有这么豪富,年纪也有六十零岁了,却是俭啬成了天性,非但不肯浪费一文钱,他夫妇的衣服饮食,仍和在观音庙教蒙馆的时候一般无二。
他一个儿子,不到三十岁就死了,留下一个五岁的孙儿,曾汉卿看待得比什么宝贝还珍重。恐怕寡媳年轻贪睡,孙儿在半夜醒来,受了委屈,亲自带着孙儿同睡。替孙儿取个名字叫彭寿,也是怕孙儿和儿子一般短命的意思。因父亲的身体孱弱,先天也不充足,曾汉卿尤其虑着他不得永年,打算将来不教他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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