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柔石小说经典》:
他没有说完,可是他忍不住听下门外的他底大妻底喋喋的讥笑的声音,他急忙地脱去衣服,将头钻进被窝里去,凑向她底胸膛,一边说:
“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胀的如斗那么大,老妇人终究也将产婆雇定了,而且在别人的面前,竟拿起花布来做婴儿用的衣服。
酷热的暑天到了尽头,旧历的六月,他们在希望的眼中过去了。秋开始,凉风也拂拂地在乡镇上吹送。于是有一天,这全家的人们都到了希望底最高潮,屋里底空气完全地骚动起来。秀才底心更是异常地紧张,他在井上不断地徘徊,手里捧着一本历书,好似要读它背诵那么地念去——“戊辰”,“甲成”,“壬寅之年”,老是反复地轻轻地说着。有时他底焦急的眼光向一间关了窗的房子望去——在这间房子内是有产母底低声呻吟的声音。有时他向天上望一望被云笼罩着的太阳,于是又走向房门口,向站在房门内的黄妈问:
“此刻如何?”
黄妈不住地点着头不做声响,一息,答:
“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于是他又捧了那本历书,在廊下徘徊起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底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春天的野花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底声音是很重地在屋内叫,秀才却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眼泪来了。全家的人都没有心思吃晚饭,在平淡的晚餐席上,秀才底大妻向用人们说道:
“暂时瞒一瞒罢,给小猫头避避晦气,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个女的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底白嫩的小脸孔,已在秋天的阳光里照耀了。这个少妇给他哺着奶,邻舍的妇人围着他们瞧,有的称赞婴儿底鼻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口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两耳好;更有的称赞婴儿底母亲,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壮了。老妇人却正和老祖母那么地吩咐着,保护着,这时开始说:
“够了,不要弄他哭了。”
关于孩子底名字,秀才是煞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据老妇人底意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是“寿”字或与“寿”同意义的字,如“其颐”,“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在他底意思:以为在这个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底老而得子底蕴义,所以竟不容易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名字,戴着一副眼镜,将书递到灯底旁边去。婴儿底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底一边,不知思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道:
“我想,还是叫他‘秋宝’罢。”屋内的人们底几对眼睛都转向她,注意地静听着,“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还是叫他‘秋宝’罢。”
秀才立刻接着说道:
“是呀,我真极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正养在秋天。‘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呀!而且《书经》里没有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着,又称赞了一通婴儿底母亲: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是天生的。这些话,说的这妇人连坐着都觉得侷促不安,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地想:
“我不过因春宝想到罢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的非常可爱地离不开他底母亲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对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底母亲,却远远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地抓住了他底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但不喜欢父亲。秀才底大妻呢,表面也爱他,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但在婴儿底大眼睛里,却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视法。可是他的执住他底母亲愈紧,而他底母亲的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天底口子咬住了冬天底尾巴;而夏天底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底身后的。这样,谁都将孩子底母亲底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
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底大妻提出来了: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钱,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他底大妻底回答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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